內務府總管趙德全的旨意傳到時,寒蕪殿外正飄著今冬最后一場大雪。
那尖細的嗓音穿透風雪,帶著刻骨的惡意,砸在殿門上,震得殘破的窗欞嗡嗡作響。
“寒蕪殿沈氏,身為質子,不知收斂,逾制用火,致宮內用度緊張。即日起,斷其炭火、清水供給,閉門思過,待太子殿下巡邊歸來再做發落!”
旨意宣完,幾個小太監便動作麻利地搬走了廊下僅剩的半筐銀炭,連水缸里最后一點清水都舀得干干凈凈。
一個平日里跟在趙德全身后專事捧哏的小宮女,見殿內毫無動靜,忍不住湊到門縫邊,扯著嗓子冷笑:“沈昭寧,別等了!太子殿下昨夜已奉旨離京巡查邊防,這回,可沒人再頂著風雪替你送炭火了!”
殿內,沈昭寧正坐在冰冷的席上,一言不發。
她身邊的啞女阿蕪急得小臉通紅,對著她拼命比劃,手勢里滿是焦急與憤懣。
沈昭寧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那雙曾令無數南楚兒郎傾倒的鳳眸,此刻平靜得如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潭,不起半點波瀾。
太子離宮?
這才是趙德全敢如此肆無忌憚的真正原因。
他算準了時機,也算準了這宮里的人心涼薄。
然而,他沒算到,一個在刀尖上長大的質子,最擅長的便是絕境求生。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沈昭寧推開殿門,寒風裹挾著雪沫撲面而來,冷得像刀子。
她沒有絲毫猶豫,拿起一把破舊的掃帚,開始清掃庭院中的積雪。
她掃得極為仔細,并不將雪掃向角落,而是堆積在院子中央日頭最足的地方。
阿蕪不解,卻也默默拿起另一把工具幫她。
接連數日,主仆二人重復著同樣的動作。
白日里,日頭出來,將那厚厚的雪堆曬得微微融化,又在夜里的酷寒中凍結,反復幾次,雪堆頂層竟凝成一層疏松干脆的白色絮狀物,輕飄飄的,仿佛一吹即散。
沈昭寧小心翼翼地將這些“雪絮”收集起來,攤在破損的木板上繼續晾曬。
阿蕪則心領神會,爬上幾欲傾頹的殿頂,從殘瓦之下、梁木之縫,尋覓出那些早已干透的青苔和枯草。
主仆二人就用這些雪絮、干苔和枯草混合在一起,制成了她們唯一的薪柴。
夜深人靜,顧懷瑾結束了為期半月的邊防巡查,快馬加鞭趕回京城。
馬蹄踏過宮門前的長街,積雪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勒住韁繩,鬼使神差地側頭問向身邊的隨扈:“寒蕪殿近日可曾報疾?”
隨扈愣了一下,連忙躬身回道:“回殿下,內務司并未收到任何寒蕪殿的報疾文書。”
無報?
顧懷瑾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輕輕一動。
以趙德全那睚眥必報的性子,自己前腳剛走,他后腳必定會變本加厲地折騰。
這半月風雪,寒蕪殿那等破敗境地,竟連一聲病痛呻吟都未傳出?
當夜,他沒有回東宮,也未驚動任何人。
換上一身不起眼的玄色常服,獨自一人踏著沒過腳踝的積雪,朝著那座被宮人視作不祥之地的偏僻宮殿走去。
夜色如墨,寒蕪殿靜得像一座墳墓。
遠遠望去,殿頂沒有一絲炊煙,與周圍其他宮殿的熱氣蒸騰形成鮮明對比。
顧懷瑾的心莫名一沉,腳步加快了幾分。
及至殿外,他卻倏然頓住。
那破敗的窗紙上,竟透出一點微弱至極的光。
那光不似燭火明亮,也不像炭火溫暖,而是細如針尖,倔強地跳動著,仿佛下一瞬就會被窗外的風雪撲滅,卻又頑強地始終未滅。
他屏息靠近,透過窗紙的破洞向內望去。
只見沈昭寧正蹲在簡陋的瓦罐前,纖細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往里添著一小撮曬干的雪絮。
火苗“噗”地一下,微弱地舔舐著瓦罐底部,罐中是半滿的渾濁鹽水,正冒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熱氣。
阿蕪縮在她身旁,將凍得通紅的雙手湊近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火苗,臉上卻帶著滿足的笑意。
那火,竟真的是用雪點燃的。
顧懷瑾立在窗外,風雪落在他的肩頭,他卻渾然不覺。
心中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混雜著驚異、怒意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疼惜,翻涌不休。
次日,內務司的管事太監接到了一道沒有源頭的口頭密令,只說寒蕪殿的份例“照舊例撥付”。
管事太監摸不著頭腦,但也不敢多問,連忙命人將炭火清水送了過去。
趙德全很快便察覺到了這番變動。
他心中驚疑不定,猜到是太子暗中干預,不敢再公然克扣,但那口惡氣又實在咽不下去。
于是,他心生一計,命人在送往寒蕪殿的銀炭中摻入了大量的黑沙,這樣的炭,火極難點燃,即便燃了,也是煙霧滾滾,嗆得人睜不開眼。
炭火送到時,阿蕪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可點燃后卻被濃煙嗆得直流眼淚。
她氣得要去理論,卻被沈昭寧攔了下來。
沈昭寧看著那堆混了沙的炭,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她不怒也不鬧,只找來一個破舊的篩子,將那些炭塊一點點篩濾干凈。
黑色的炭塊留在篩中,細密的沙粒則落在了下方的木盆里。
她將篩好的炭收好,又將那滿滿一盆沙粒,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盡數倒入了趙德全寢殿外間,他最常用來待客飲茶的那把紫砂大壺里。
第二天,趙德全與幾位相熟的管事太監品茶閑聊,一口熱茶剛入喉,便聽“咯嘣”一聲,疼得他捂著腮幫子跳了起來。
吐出來一看,竟是一口混著茶葉的黑沙。
他勃然大怒,將整個寢宮翻了個底朝天,卻什么也查不出來。
最終,只能自認倒霉,換了一嘴的牙疼。
春寒料峭,冰雪初融。
南楚派來的使臣抵達京城,按例詢問作為質子的昭寧公主安危。
金鑾殿上,皇帝高坐,趙德全躬身立于階下,尖著嗓子回話:“回稟陛下,沈氏一切安好,安居寒蕪殿,恪守禮數,并無過錯。”
皇帝聞言,滿意地點了點頭。
立于殿側的顧懷瑾,一身太子蟒袍,身姿挺拔如松。
聽到“安好”二字,他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深邃的目光里沉下一片暗色。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所謂的“安好”,不過是未死罷了。
寒蕪殿的院墻角落,幾株嫩綠的新芽破土而出。
那是幾株野薺菜,種子是阿蕪央求一位出宮采買的老嬤嬤,從宮墻外的野地里偷偷帶回來的。
沈昭寧蹲在濕潤的泥土邊,用指尖輕輕拂去新芽上的一點泥星,輕聲自語,像是在對薺菜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活著,不是硬熬。是要等風停,等春來。”
一旁的阿蕪重重地點頭,然后伸出雙手,比劃了一個手勢——她先是指了指殿內那盆重新燃起的炭火,又指了指沈昭寧的心口,最后做了一個火焰向上跳躍的動作。
火,要常在。
不知是說炭火,還是心火。
這夜,沈昭寧做了一個久違的夢。
她夢見了早已不在人世的母親,南楚的先王后。
夢里的母親,容顏一如往昔,只是眼神里帶著化不開的憂愁。
她握著沈昭寧的手,溫柔地問:“阿寧,若有一日,你要在南楚與他之間選一個,你選誰?”
她想回答,喉嚨卻像被堵住一般,發不出任何聲音。
沈昭寧猛地從夢中驚醒,臉上已是一片冰涼,淚濕枕巾。
窗外,月光如霜,將庭院照得一片清冷。
她下意識地看向窗外,目光卻在瞬間凝固了。
只見殿前的屋檐下,不知何時竟多了一盞小小的羊皮燈。
燈是新的,透出溫暖而昏黃的光暈,在這清寂的夜里,驅散了幾分寒意。
而那燈下,竟還系著一樣東西。
是一塊小小的,被磨去棱角的炭。
就是她們曾經被克扣,又被摻了沙,最后被她一點點篩出來的那種銀炭。
月光與燈光交織,映照在那塊炭上,她看到,炭的側面,用不知名的利器,刻著一個極小的字。
那個字筆畫清晰,力道沉穩。
是一個“顧”字。
沈昭寧怔在原地,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
那盞燈里的火光輕輕搖曳,映在她墨黑的瞳孔里,也映出了她眼中,那第一次閃過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迷茫與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