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大氅卷著凜冽的雪氣闖入,寒蕪殿內原本凝滯如冰的氣氛瞬間被劈開一道裂縫。
顧懷瑾的目光如寒潭深水,依次掃過伏跪在地的沈昭寧,地上那幾塊燒得焦黑的木片,最后落定在趙德全那張因羞惱而漲成豬肝色的臉上。
他什么都未說,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眸里不起一絲波瀾,仿佛眼前這場鬧劇不過是風雪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他甚至沒有開口質問,僅是微微頷首,一個輕描淡寫的動作,卻帶著泰山壓頂般的分量。
趙德全背上瞬間沁出了一層冷汗,那冷汗比殿外的風雪還要刺骨。
太子殿下沒有斥責,沒有發問,這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讓他心驚膽戰。
這代表著,殿下什么都看在眼里,也什么都懂。
他方才的囂張跋扈,此刻在太子面前,都成了滑稽可笑的罪證。
“是……是老奴誤會了,誤會了?!壁w德全的腰彎得更低,幾乎要貼到地面,臉上強行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這位沈主子所言句句在理,確有據可依,是老奴治下不嚴,回去定當嚴懲疏忽的奴才?!?
他磕了個頭,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在轉身的瞬間,那雙諂媚畏縮的眼睛里,燃起了淬毒般的殺意。
今日之辱,他記下了。
殿內恢復了死寂,只余下風雪拍打窗欞的聲音。
沈昭寧依舊維持著跪姿,低垂著頭,輕聲道:“謝太子殿下解圍?!?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
眼角的余光悄然瞥向顧懷瑾的皂色云紋靴,靴面上沾染的積雪尚未完全融化,帶著室外的寒意。
他果真是從風雪連天的宮道上趕來的。
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劃過心頭:昨夜那筐救命的銀骨炭,是他送來的?
這個猜測讓她的心不受控制地微微一動,像被一根羽毛輕輕搔弄。
但她不敢深思,更不敢流露分毫。
在這座吃人的皇宮里,任何不合時宜的情緒都可能成為催命的符咒。
她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將那幾塊被當做罪證的焦炭小心翼翼地收攏進袖中。
木炭冰涼而粗糲,硌著她的掌心。
這是她來到大雍后,第一次用規則作為武器,為自己贏得的一線生機。
她要留下它,時時刻刻記住這勝利的重量,以及它背后那深不見底的兇險。
趙德全一回到自己的住處,便將那副卑躬屈膝的面具狠狠撕下,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猛地將桌上的茶盞掃落在地,滾燙的茶水和碎瓷片濺了一地。
“去!”他對著聞聲趕來的心腹內侍低聲嘶吼,聲音壓抑得如同困獸,“給我把那個南楚丫頭的行李翻個底朝天!她一個長在南楚深宮的質子,怎么可能比我還懂大雍的宮典?去查,看看她有沒有夾帶什么南楚的密信,或者違禁的藥物香料!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要放過!”
那內侍戰戰兢兢地應了聲。
“若是查不出來呢?”
趙德全陰冷地笑了起來,那笑聲讓周遭的空氣都冷了幾分:“查不出來,就給她造一個出來!栽贓陷害,你難道還用我教嗎?寒蕪殿那種地方,向來死個人都不會有半點聲響。一個質子而已,死得不明不白,宮里只會說她水土不服,暴病身亡。就算鬧大了,那也是南楚自己送來的質子心懷不軌,是他們背約在先!”
他眼中殺機畢現,一個微不足道的南楚丫頭,竟敢讓他當著太子的面丟盡臉面,她必須死。
寒蕪殿的夜,比任何地方都更漫長。
沈昭寧正對著孤燈發怔,一道瘦削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后。
她心中一驚,猛然回頭,卻見是那個負責殿內灑掃的老宮女,阿蕪。
阿蕪臉上布滿皺紋,神情總是木然的,仿佛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此刻,她卻飛快地將一個小布包塞進沈昭寧的袖子里,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做出幾下咳嗽的動作。
沈昭寧一怔,隨即明白了。
這個老宮女聽不見,也說不出話,但她顯然聽到了昨夜自己壓抑的咳嗽聲,知道她受了寒。
她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小撮粗鹽和半塊干姜。
在這連食物都難以為繼的寒蕪殿,這已是極為珍貴的物件。
深夜,沈昭寧被凍醒,卻感覺身上多了一點重量。
她睜開眼,發現一床散發著陳舊氣味的棉被正蓋在自己身上。
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弱雪光,她看到阿蕪正躡手躡腳地離開,那動作輕得像生怕驚醒一只受傷的林中雀。
一股暖流從心底涌起,瞬間驅散了些許寒意。
在這冰冷無情的宮墻之內,竟還有這樣一絲沉默的善意。
這份善意,讓她求生的意志愈發堅定。
她重新點亮油燈,從床角的包袱里翻出母親留下的遺物。
除了那枚代表她南楚公主身份的玉佩和幾件舊衣,便只剩下一本破舊不堪的《宮典注疏》。
這本書的邊角已經卷起,書頁泛黃,上面用娟秀的朱筆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母親臨終前,咳著血,將這本書死死塞進她手里,只說了一句:“昭寧,活下去。”
過去,她只當這是一份念想,是母親留給她最后的遺物。
可經歷了白天與趙德全的對峙后,她再看這本書,感覺完全不同了。
她翻開其中一頁,上面正注解著宮中用炭的規制,母親的朱筆在“質子、廢妃”等字眼下重重畫了線,旁邊還注有小字:“此條可為生路,亦為死路,慎之?!?
一個驚人的念頭在她腦中炸開——母親給她的不是遺物,是一把藏在書卷里的刀,是讓她在這座囚籠里活下去的武器!
她猛然醒悟,渾身的血液都仿佛沸騰了起來。
她不再猶豫,立刻攤開紙筆,借著微弱的燈火,開始連夜抄錄書中與她處境相關的條文。
《寒役章》、《質子規》、《宮仆律》、《內廷用度則例》……她一字一句地抄寫,再一字一句地背誦。
那些枯燥的條文,此刻在她眼中,化作了刀槍劍戟。
她仿佛一個被困于暗室的刀客,正一遍遍地磨礪著自己手中唯一的兵刃,等待著下一次見血封喉的機會。
三日后,趙德全的報復如期而至,卻比她預想的更加陰險。
一名素未謀面的小宮女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羹湯,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說是趙總管見天氣寒冷,特意“賞”下來的。
“沈主子,趁熱喝吧,這是總管的一片心意?!?
沈昭寧垂眸看著碗中那濃稠的湯羹,里面浮著幾片青菜,聞起來似乎并無異樣。
她平靜地道了謝,卻將那碗羹湯原封不動地放在了桌上。
那宮女幾次三番地勸說,見她始終不為所動,眼神中掠過一絲慌亂,最后只得訕訕退下。
入夜,沈昭寧腹中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絞痛,痛感并不致命,卻如千萬根鋼針在五臟六腑中攪動。
她瞬間明白了趙德全的計策——這毒,果然不是為了立刻殺死她,而是要讓她病倒,讓她纏綿病榻,最后以“體弱不適,舊病復發”為由,名正言順地“病亡”。
好狠毒的心思。
她強撐著幾乎要痙攣的身體,摸到阿蕪白日給她的那包粗鹽,兌了大量的冷水,毫不猶豫地灌進喉嚨里催吐。
一夜之間,她吐得天昏地暗,整個人蜷縮在冰冷的爐邊,靠著最后一點意志力熬過了最痛苦的時刻。
晨光熹微,雪似乎停了。
沈昭寧扶著墻壁掙扎著站起身,走到那面布滿灰塵的銅鏡前。
鏡中的人,面色慘白如紙,嘴唇干裂,一頭青絲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額上,狼狽到了極點。
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用幾不可聞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不會死在這里。”
她抬起頭,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風雪只是暫時停歇,真正的寒冬還遠未過去。
她知道,一次毒殺不成,趙德全絕不會善罷甘休。
他下一次的手段,只會更加直接,更加狠辣。
此時,趙德全也正站在廊下,遠遠望著寒蕪殿的方向。
他派去的小太監回來稟報,說沈昭寧今日竟好好地出現在了院中,只是臉色差了些。
毒計又失敗了。
趙德全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眼中翻涌著暴躁與怨毒。
這個南楚丫頭,就像一塊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竟如此命大。
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寒蕪殿屋頂那細細的煙囪,一道微不可見的青煙正裊裊升起,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顯得格外刺眼。
那是她在用炭火取暖。
趙德全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殘忍而快意的弧度。
他終于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借口,一個能將她徹底釘死在罪名之上,一個連太子殿下親至也無法辯駁的“宮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