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根纏
- 艷影纏門第二部骨生花
- 蕭魔王
- 2848字
- 2025-08-24 19:47:04
開春的雨比往年稠,下了整旬才歇。院角的老槐樹冒了新芽,嫩生生的綠沾著雨珠,風一吹就往灶房飄,落在糖崽的藍布襖上——三奶奶做的小襖早洗得發白,可布上的蓮花倒越發明亮,紅得像灶膛里的火星子,暖得很。
糖崽蹲在灶房門口挖泥,小手里攥著半截鐵鑿子,是從老槐樹后翻出來的,銹得發綠,卻被他磨得發亮。泥里埋著些軟乎乎的東西,是去年秋天落的槐樹葉,爛得只剩絲絡,纏在鑿子上像細麻線。他舉著鑿子往二柱眼前湊:“爹,線!”
二柱正編新的竹筐,筐沿要編出蓮花紋,篾條在手里繞得發顫——前日往蘆葦蕩割篾時,看見蕩底的黑泥里露著截木桿,是當年爹打井時用的井架,泡得發脹,卻沒爛透,桿上刻著的“王”字還清晰,被水一泡泛著紅,像沾了紅糖渣。
“別拿那鑿子玩。”二柱把鑿子往木箱里塞,箱底的鐵件“哐當”響,響得糖崽直縮脖子。艷紅從灶房端著紅薯干出來,紅襖角蹭過箱沿,蹭落片灰——是黃符燃盡的灰,落在紅薯干上竟沒飄,反倒粘得牢牢的,甜香混著符灰的焦氣,跟井邊的風一個味。
這幾日三奶奶總咳,咳得腰都彎了,卻還往灶膛添柴。她把灶膛里的熱灰扒出來,裝在布包里捂在胸口,捂得喘勻了些就笑:“老了,骨頭縫里都透著涼。”糖崽抱著布偶往她懷里鉆,小胳膊摟著她的脖子晃:“奶奶,糖!”布偶的手往三奶奶嘴里塞紅糖,塞得她嘴角發亮,咳聲竟真輕了些。
夜里糖崽總往老槐樹后跑,光著腳踩在泥里不喊涼,小手往樹根下扒——樹根下的泥松得很,像是總被人翻,扒著扒著露出個銅片,圓的,是半個銅扣子,掉了漆,卻能看出跟灶臺上的是一對。二柱把銅片擦干凈時,看見片上沾著點細毛,軟的,纏在紋路里不肯掉,跟爹那件舊褂子上的毛一模一樣。
“是你爹的扣子。”艷紅往銅片上抹了點灶灰,灰落在毛上“滋”地響,燒得細毛蜷成圈,“當年他下井時,褂子被井壁的石頭刮破了,扣子掉了半塊,原是沉在井底下,井皮竟把它叼到樹下來了。”
井邊的水又漲了些,漫過之前陷的小坑,坑里漂著個東西——是個小竹籃,底破了洞,籃沿纏著麻線,是二柱去年編的,前日糖崽往井里扔石子時掉進去的。二柱撈籃子時,指尖剛碰到水就頓了頓——水里沉著串東西,白的,是骨頭渣,串得整整齊齊的,像串小珠子,竟跟糖崽手腕上戴的紅繩串子一樣長。
“井皮在給糖崽串玩意兒呢。”三奶奶往水里撒了把紅糖,糖粒落在骨頭上“噼啪”響,骨珠忽然往上浮,浮到水面就散了,散得水里飄著甜香,“它總記著糖崽愛抓石子,怕石子硌著他的手。”
入夏時鄰村來了個老郎中,背著藥箱往灶房走,說聞著甜香就過來了。他給三奶奶號脈時,眼睛直往糖崽身上瞟,瞟得二柱心里發緊。老郎中忽然笑:“這娃身上有股土腥氣,卻混著甜,是被好東西護著的。”他往糖崽脖子上的銀鎖看,鎖上的“蓮”字被紅糖泡得發亮,“鎖是好鎖,沾著親人的氣。”
老郎中走時往井邊指了指:“那井里的水別浪費,燒開了給娃洗澡,能祛邪。”二柱送他到村口時,看見他往蘆葦蕩瞥了瞥,瞥得蕩里的水都顫了顫,顫得水面浮起個影子,高的,是爹的影子,正往老郎中擺手,擺得銅扣子“叮鈴”響。
糖崽用井水洗了澡,身上的甜香更濃了,連頭發絲里都沾著紅糖味。夜里他總趴在窗臺上往外看,小手指著井邊笑:“爺,玩!”二柱往井邊看,看見井里的水面在發光,藍幽幽的,光里飄著個布偶,胳膊掉了只的那個,是爹縫的那個,布偶的手里攥著塊紅糖,正往糖崽這邊遞。
“你爹在跟糖崽玩呢。”娘的聲音從墻上飄過來,軟乎乎的,娘的影子正往瓦罐里添蓮花瓣,“他活著時總盼著有娃,盼得夜里睡不著,就坐在灶房編竹筐,說等娃長大了給娃當玩具。”
灶房的瓦罐忽然“咔嗒”響了聲。二柱往罐里看,罐底的紅糖少了些,蓮花瓣卻多了,瓣上沾著點灰,是灶膛里的熱灰,竟跟娘影子手里撒的灰一樣。糖崽抱著布偶往罐邊湊,小腦袋往罐口探:“娘,糖!”罐里忽然飄出股甜香,香得灶臺上的銅扣子都發燙了,燙得像被火烤過似的。
這幾日村里的野狗又來了,卻不蹲在老槐樹下了,反倒往井邊臥,臥得安安靜靜的,像在守著井。糖崽往狗嘴里塞紅薯干,狗叼著就往遠處跑,跑得幾步就停下來回頭看,看的井邊的水面——水面漂著個黑影,是爹的影子,正往狗搖爪子,搖得狗夾著尾巴低了頭。
三奶奶的身子竟好了些,能往老槐樹后翻木箱了。她從箱底摸出個舊布包,油布裹了四層,解開時掉出個東西——是半塊紅糖,硬得像石頭,卻沒發霉,糖上沾著根麻線,是娘生前用的那種,“是你娘當年藏的,說等你娶媳婦時拿出來熬紅糖水。”她把紅糖往瓦罐里放,放得罐里的蓮花瓣都顫了,“原是忘了這茬,井皮怕是記著呢,總往樹后叼東西提醒我。”
秋收時二柱在老槐樹下挖紅薯,鐵锨碰著個硬東西,“當啷”響。扒開泥一看,是個木盒,鎖著銅鎖,鎖上的刻痕是個“王”字,跟二柱懷里的木盒一模一樣。打開木盒時,里面鋪著層灰布,布上擺著些東西——有半塊銅扣子,跟之前找到的湊成了整;有根紅繩,是啞娃的銀鎖上的;還有個小布偶,胳膊是新縫的,用的藍布,是貨郎送的那塊布,布上繡著半朵蓮花,針腳歪歪扭扭的,竟跟爹縫的那個一個樣。
“是你爹的盒。”艷紅往盒里放糖崽的乳牙,放得滿滿當當的,“他當年總說要把娃的東西都收著,收滿一盒就給娃講故事,講他打井時見的魚,講蘆葦蕩里的鳥。”
井邊忽然“咕嘟”翻了個大泡,泡里浮起個東西——是爹那件舊褂子,洗得發白,卻沒破,褂子上的銅扣子亮得發亮,竟跟新的一樣。二柱把褂子撈上來曬在老槐樹上,風一吹褂子就飄,飄得銅扣子“叮鈴”響,響得糖崽往褂子下鉆,鉆得像躲在爹懷里,小胳膊摟著褂子角不肯放。
入冬時落了場凍雨,把老槐樹的枝椏都凍得發亮。三奶奶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懷里抱著糖崽,糖崽的小手攥著半塊紅糖,往三奶奶嘴里塞。艷紅蹲在灶房門口補爹的舊褂子,紅襖角沾著陽光,亮得發閃,補得褂子上的破洞都成了朵小蓮花,紅的,跟肚兜上的蓮花一個鮮。
二柱往灶膛添柴,火燃得旺,映得墻上的影子都暖了——娘的影子在搖紡車,紡車轉得麻線“嗡嗡”響;爹的影子在撿石子,石子擺得地上都是蓮花樣;糖崽的影子在追啞娃的影子,追得灶房里都是“咯咯”的笑;三奶奶的影子靠在門檻上,手里攥著黃符灰,灰落在地上“簌簌”響,像在哼小調。
瓦罐里的紅糖快滿了,蓮花瓣也堆得老高,罐身上的刻紋被紅糖泡得發亮,紅得像血,又像糖崽臉上的紅暈。二柱往罐里添最后一把紅糖時,看見罐底沉著個東西——是根細毛,軟的,纏在蓮花瓣上,竟跟爹、跟井皮、跟糖崽后頸沾著的毛一模一樣,纏得緊緊的,像根線,把一罐子的甜、一院子的暖、一輩輩的念想都纏在了一起。
風從蘆葦蕩吹過來,帶著甜香,吹得老槐樹上的舊褂子飄,飄得銅扣子“叮鈴”響,響得井邊的水面泛漣漪,漣漪里浮著紅布角、銀鎖、骨珠串,浮著爹的影子、啞娃的影子、娘的影子,浮著滿院子的光和暖。糖崽舉著爹縫的布偶往井邊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嗓子喊:“爺,糖!”
二柱站在灶房門口笑,笑出了淚,滴在懷里的木盒上——木盒的鎖開了,里面的銅扣子亮得發亮,跟井邊的扣子、跟樹上的扣子、跟糖崽手里攥著的銅片都湊成了整,整得像一輪圓月亮,暖得能融了冬寒,甜得能浸了歲月,纏得牢得很,這輩子、下輩子,怕是都解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