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纏糖
- 艷影纏門第二部骨生花
- 蕭魔王
- 2434字
- 2025-08-24 22:47:47
驚蟄的雷炸得脆,響過之后雨就綿了。老槐樹的根須在泥里拱,把灶房門口的石板頂?shù)寐N了角,糖崽蹲在石板邊摳泥,指甲縫里嵌滿黑,摳著摳著摸見個軟東西——是團(tuán)細(xì)毛,纏在根須上,白得發(fā)亮,湊鼻尖聞時甜腥氣直鉆,跟井邊漂的布片一個味。
“爹,毛!”糖崽舉著細(xì)毛往二柱眼前晃,晃得細(xì)毛沾了雨珠,晶瑩得像糖粒。二柱正往竹筐里裝紅薯,筐底墊著爹那件舊褂子,洗得發(fā)白的布被紅薯硌出印,倒把褂子上的蓮花紋顯透了——是艷紅補的,針腳歪歪扭扭,卻比繡的還鮮。
“別拿那毛玩。”二柱把細(xì)毛往灶膛扔,火“噼啪”響了聲,竟沒燒著,反倒飄起來粘在灶壁上,粘得牢牢的,像片沒化的雪。艷紅從井邊擔(dān)水回來,紅襖角沾著泥點,桶沿漂著片紅布,是肚兜上掉的蓮花瓣,泡得發(fā)脹卻沒沉,“井里又漂東西了,是啞娃的小籃子,盛著半筐紅糖渣。”
三奶奶這幾日總坐在老槐樹下數(shù)銅扣子。把找到的那幾塊拼在一起,湊出整整齊齊六個,擺在石板上像朵花。風(fēng)一吹扣子就響,叮鈴叮鈴的,糖崽總追著響跑,跑累了就趴在三奶奶膝頭睡,小手還攥著個扣子,攥得指縫滲甜。
“當(dāng)年你爹打井時,褂子上就釘這扣子。”三奶奶用麻線把扣子串起來,串成個圈往糖崽手腕套,“他說銅能鎮(zhèn)邪,戴在身上安穩(wěn)。”線剛繞過糖崽手腕,忽然“滋”地冒白煙,煙里飄著根細(xì)毛,軟的,纏在線上就成了結(jié),跟井邊的水草一個樣。
夜里糖崽總說夢話,含含糊糊喊“爺”。二柱往窗外看時,總見井邊有團(tuán)藍(lán)光,幽幽的,光里站著個黑影,高的,是爹的影子,正往灶房這邊望,望得影子都發(fā)虛。有回二柱悄悄湊過去,看見黑影手里攥著個東西,是塊紅糖,被雨水泡得發(fā)軟,卻還攥得緊,像怕化了。
“你爹總記著糖崽愛吃甜的。”娘的影子貼在墻上,往瓦罐里撒蓮花瓣,“當(dāng)年你小時總偷罐里的糖,他就蹲在灶房笑,說隨他,他打井時也總揣塊糖。”罐里忽然“咕嘟”響了聲,冒出串泡,泡里浮著個小布偶,是爹縫的那個,胳膊竟長全了,用藍(lán)布補的,跟糖崽的小襖一個色。
入春后蘆葦蕩起了綠霧,濃得化不開。二柱往蕩里割草時,看見霧里飄著個小影子,紅的,是件肚兜,飄得極慢,兜角繡的蓮花被霧一浸,紅得像血。他伸手去撈,指尖剛碰到布就縮回來——布上沾著點軟毛,纏在指尖往肉里鉆,鉆得后頸發(fā)麻。
“是艷紅她娘的肚兜。”三奶奶往碗里撒灶灰,灰落在霧上“噼啪”響,霧散了些就看見泥里埋著個木盒,是二柱爹的那個,“當(dāng)年埋在墳前,原是井皮給叼到這兒來了。”盒里鋪著層灰布,布上擺著半張黃符,是之前那半張的另一半,拼在一起正好能看見“井皮原是人,骨纏蓮花甜”幾個字。
鄰村的貨郎又來了,挑著擔(dān)子往老槐樹下站。這次沒帶花布,卻拎著個竹籃,盛著些圓溜溜的糖塊,見了糖崽就笑:“小娃子,嘗嘗甜不甜?”糖崽剛要接,二柱忽然看見貨郎帽檐沾著根細(xì)毛,軟的,跟爹褂子上的一模一樣,心猛地跳了跳。
“你是……”二柱話沒說完,貨郎忽然往井邊指了指,井里正漂著他的草帽,帽里的“王”字被水泡得發(fā)亮。貨郎笑了笑,身影竟慢慢淡了,淡得像霧,最后只剩個竹籃留在樹下,籃里的糖塊沾著紅糖渣,甜得發(fā)黏。
糖崽抱著糖塊往井邊跑,小腳丫踩在泥里不喊涼。井里忽然“咕咚”翻了個泡,泡里伸出只手,白的,是啞娃的小手,抓著糖崽的手就往水里塞,塞得糖崽咯咯笑。二柱趕緊拽,拽上來時看見糖崽手里多了個東西,是個小銀鎖,鏈子竟接好了,鎖上的鈴鐺叮鈴響,跟貨郎擔(dān)子上的鈴一個聲。
“啞娃也記著糖崽呢。”艷紅往銀鎖上抹紅糖,抹得鎖身發(fā)亮,“當(dāng)年它總蹲在井邊撿石子,如今倒總往井里放糖,怕糖崽沒得吃。”鎖忽然“叮”地響了聲,鎖底的“蓮”字竟?jié)B出紅,像沾了血,又像浸了紅糖,暖得很。
三奶奶的身子越發(fā)沉了,卻總愛往老槐樹后去。樹后新冒了叢草,綠得發(fā)亮,草葉上總沾著紅糖渣,是糖崽撒的。她蹲在草邊笑,笑出了淚,滴在草葉上“滋”地化了,草竟長得更旺,纏在樹根上像細(xì)麻線。
“這草是你娘當(dāng)年種的。”三奶奶摸著草葉發(fā)顫,“她說蓮花得有草護(hù)著才開得鮮,就像娃得有人護(hù)著才長得穩(wěn)。”糖崽忽然往草里塞了塊紅糖,塞得草葉都顫了,顫得泥里冒出個銅片,是最后半塊銅扣子,湊在一起正好六個,擺得像朵蓮花。
夏至那天,井邊忽然飄滿了紅布角。都是艷紅肚兜上的蓮花瓣,飄得滿院子都是,落在灶膛里沒燒著,落在糖崽頭上沒掉,反倒粘得牢牢的,甜香混著槐花香,濃得化不開。二柱往井里看時,看見水面浮著個黑影,是爹的影子,正往他擺手,擺得銅扣子叮鈴響,像在說啥。
“是你爹要走了。”娘的影子慢慢淡了,往瓦罐里撒了把蓮花瓣,“胎氣散了,骨也長全了,該去該去的地方了。”罐里的紅糖忽然溢出來,順著罐沿往下淌,淌得地上都是甜,淌得銅扣子都發(fā)顫,顫得響成一片。
糖崽忽然往井邊跑,小嗓子喊“爺”,喊得撕心裂肺。井里的黑影晃了晃,慢慢往下沉,沉得水面泛漣漪,漣漪里浮著個布偶,是爹縫的那個,懷里還抱著塊紅糖,沾著細(xì)毛,軟的,纏得牢得很。
二柱抱著糖崽往井邊站,看見水面漂著串銅扣子,是三奶奶串的那個,漂得極慢,像在道別。艷紅往水里撒了把紅糖,撒得水面都甜了,“他總記著咱們呢,就像這糖,化了也甜在心里。”
三奶奶坐在老槐樹下笑,手里攥著黃符灰,灰落在地上“簌簌”響,像在哼小調(diào)。風(fēng)從蘆葦蕩吹過來,帶著甜香,吹得紅布角飄,吹得銅扣子響,吹得草葉搖,吹得灶膛里的火暖烘烘的,映得墻上的影子都軟了——娘的影子在搖紡車,爹的影子在撿石子,糖崽的影子在追啞娃的影子,追得滿院子都是甜。
瓦罐里的紅糖還滿著,蓮花瓣堆得老高,罐身上的刻紋被甜浸得發(fā)亮,紅得像血,又像糖崽臉上的紅暈。二柱往罐里添了把新糖,添得罐口飄出香,香得灶臺上的銅扣子都暖了,暖得像被爹的手捂過似的。
糖崽趴在罐邊笑,小手往罐里抓紅糖,抓得指縫都甜了。他舉著紅糖往老槐樹后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嗓子喊:“奶奶,甜!”三奶奶摸著他的頭笑,笑出了淚,滴在他手背上,化得跟紅糖一個甜。
風(fēng)還在吹,帶著滿院子的甜,吹得老槐樹的葉子沙沙響,吹得井邊的水泛漣漪,吹得銅扣子叮鈴響,響得像誰在哼小調(diào),哼得歲月都軟了,軟得像裹著紅糖的棉花,暖得很,甜得很,纏得牢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