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蓮影
- 艷影纏門第二部骨生花
- 蕭魔王
- 2755字
- 2025-08-24 19:44:45
入秋的蘆葦蕩泛著白,風一吹就沙沙響,響得像誰在搖紡車。糖崽會走了,總光著腳往蕩邊跑,小腳丫踩在泥里“咕嘰”響,跑幾步就蹲下來撿東西——是些圓溜溜的石子,被水泡得發亮,撿起來往兜里塞,塞得兜都鼓了,還舉著石子往二柱眼前湊:“爹,亮!”
二柱正給艷紅編竹筐,篾條在手里轉得飛快,聽了這話往石子上瞥——石子縫里沾著點紅,是紅糖渣,甜腥氣混著蘆葦的潮氣,跟井邊的水一個味。他捏著石子往蕩里扔,扔得石子“咚”地落進水里,激起圈漣漪,漣漪里浮著片紅布,是艷紅補肚兜時剪下的碎布角,被水泡得發脹,卻沒沉,像朵小蓮花似的漂著。
“別扔。”艷紅從灶房端著紅糖出來,紅襖角沾著灶灰,“糖崽撿的是啞娃留的。”她往糖崽兜里塞了塊紅糖,塞得糖崽小手往嘴里塞,塞得腮幫子鼓鼓的,“前日我看見啞娃的影子在蕩邊擺石子,擺得整整齊齊的,像在給糖崽鋪路?!?
三奶奶這幾日總往老槐樹后鉆。樹后埋著個舊木箱,是二柱爹當年裝工具的,前日被糖崽扒出個角,露著里面的鐵鑿子,銹得發綠。三奶奶蹲在樹后翻箱子時,總能翻出些零碎——有半塊磨禿的銅頂針,是二柱娘的;有根斷了的麻線,沾著點紅繡線,是艷紅她娘的肚兜上的;還有個小布偶,胳膊掉了只,是用灰布縫的,布上沾著點紅糖渣,竟跟糖崽身上的味一樣。
“是你爹給糖崽縫的?!比棠贪巡寂纪轻淌掷锶?,布偶的手往糖崽兜里摸,摸出塊紅糖就往嘴里湊,雖沒嘴沒眼,卻像是在笑,“當年你爹還在時,總說要給娃縫個布偶,說夜里能陪著睡?!?
糖崽抱著布偶往井邊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胳膊舉著布偶往井里晃:“爺,玩!”井里忽然“咕嘟”翻了個泡,泡里伸出只小爪子,白的,是啞娃的小手,抓著布偶就往水里拽,拽得糖崽跟著往前傾,二柱趕緊伸手扶,扶著時摸到糖崽后頸——沾著點軟毛,跟井皮身上掉的一模一樣。
井邊的土又陷了塊,陷出個小坑,坑里積著些雨水,水面漂著個東西——是個小銀鎖,鏈子斷了半節,鎖上的鈴鐺不響了,卻沾著點黃符灰,是三奶奶曬的那種。二柱把銀鎖撈上來擦,擦著擦著看見鎖底刻著字,歪歪扭扭的是個“蓮”字,跟艷紅肚兜上的蓮花一個名。
“是啞娃娘留的。”三奶奶往銀鎖上抹了點紅糖,“當年啞娃淹了后,她娘總往井邊放銀鎖,說等啞娃回來能認著。后來她娘走了,銀鎖就沉井里了,原是井皮替她收著的?!?
夜里灶房的燈總忽明忽暗。燈芯上沾著點灰,是灶膛里的熱灰,挑開灰時燈忽然亮了,亮得墻上的影子都發透——娘的影子正往瓦罐里撒東西,是些碎花瓣,干的,是去年曬的蓮花瓣,撒得罐里的紅糖都泛著香。糖崽忽然指著瓦罐喊:“娘,花!”
二柱往瓦罐里看,花瓣落在紅糖上竟沒化,反倒慢慢舒展開,舒得罐口飄出甜香,香得灶臺上的銅扣子都“叮鈴”響。艷紅往瓦罐里伸手,摸出塊裹著花瓣的紅糖,往糖崽嘴里塞時忽然“呀”地叫了聲——紅糖里裹著根細毛,軟的,纏在她指尖往肉里鉆,鉆得她后頸發麻。
“是井皮在添花呢?!比棠掏G紅指尖撒了點灶灰,灰落在細毛上“噼啪”響,燒得細毛蜷成個球掉在地上,變成一灘黑泥鉆進土里,“它記著你娘愛繡蓮花,總往罐里塞花瓣?!?
這幾日村里來了個貨郎。挑著擔子往老槐樹下站,擔子上掛著些花布,紅的綠的都有,見了二柱就笑:“老哥,扯塊布給娃做衣裳?”二柱剛要擺手,糖崽忽然往貨郎擔子跑,小手指著塊藍布喊:“爺,布!”
二柱往藍布上看——布角繡著半朵蓮花,針腳歪歪扭扭的,竟跟三奶奶補的肚兜一個樣。貨郎摸著布笑:“這是前幾日在河邊撿的,布上沾著泥,洗了洗還能看。”他把布往二柱手里塞,塞得二柱指尖發顫——布上沾著點甜腥氣,跟爹那件舊褂子一個味。
貨郎走時往井邊瞥了瞥,瞥得二柱心里發慌。等貨郎的影子沒了,二柱往井邊跑,看見井里漂著個東西——是貨郎的草帽,帽檐上沾著根細毛,軟的,跟井皮身上掉的一模一樣。草帽往水面沉時忽然翻了個身,露出帽里的字,是用朱砂寫的“王”,跟銅扣子上的刻痕一個樣。
“是你爹變的。”艷紅抱著糖崽站在井邊,紅襖角被風吹得飄,“他怕咱們沒錢給糖崽做衣裳,才扮成貨郎送布來。”糖崽忽然往井里扔了塊紅糖,扔得糖塊“咚”地落進水里,落得水面冒起白煙,煙里飄著個影子,高的,是爹的影子,正往糖崽擺手,擺得銅扣子“叮鈴”響。
入了冬第一場雪落時,糖崽生了場病。小臉燒得通紅,總往艷紅懷里鉆,鉆得紅襖角都濕了,嘴里還哼唧:“爺,冷……”二柱往灶膛添柴,添得火都快漫出來了,可糖崽還是抖,抖得小身子蜷成個團。三奶奶忽然往糖崽懷里塞了個東西——是那個銀鎖,暖的,竟像被火烤過似的。
“鎖上有你爹的氣?!比棠掏y鎖上系了根紅繩,系得糖崽脖子上掛著,“當年你爹下井前,總把銀鎖揣懷里暖著,說能壓邪。”銀鎖剛碰到糖崽的胸口,糖崽忽然不抖了,小嘴往鎖上湊,舔得鎖上的紅糖渣都化了,化得他咂嘴笑:“甜……”
井邊忽然傳來“咕嘟”聲。二柱往窗外看,看見填井的石灰在冒熱氣,氣里浮著個東西,黑的,是爹那件舊褂子,被熱氣烘得發亮,褂子角往灶房飄,飄得窗紙都顫。艷紅往灶房門口撒了把紅糖,撒得糖粒落在地上“噼啪”響,響得褂子角忽然停了,停在門檻外不動,像怕進了門驚擾糖崽。
糖崽病好時,雪剛停。他光著腳往井邊跑,小腳丫踩在雪上“咯吱”響,跑幾步就回頭喊:“爹,來!”二柱跟在后面,看見井邊的雪地上有串腳印,大的小的都有,大的是爹的,小的是啞娃的,腳印邊還擺著些石子,擺得像朵蓮花,石子縫里沾著紅糖渣,甜得雪都發黏。
三奶奶把貨郎送的藍布做成了小襖,給糖崽穿上時忽然“呀”地叫了聲——布上的蓮花竟慢慢變深,深得像染了血,又像浸了紅糖,摸上去暖乎乎的,跟灶膛的火一個樣。糖崽穿著小襖往爹的影子里鉆,鉆得影子都發顫,顫得銅扣子“叮鈴”響,響得蘆葦蕩里的哼歌聲都近了,近得像在耳邊唱。
日頭爬到頭頂時,二柱往瓦罐里添紅糖,添著添著看見罐底沉著個東西——是片蓮花瓣,干的,卻沒碎,瓣上沾著點灰,是灶膛灰,竟跟娘生前撒的一樣。他把花瓣撈出來往糖崽手里放,糖崽捏著花瓣往嘴里塞,塞得小嘴直吧唧,吧唧得墻上的影子都笑了,娘的影子往罐里添花瓣,爹的影子往糖崽手里塞石子,塞得滿院子都是甜香。
艷紅蹲在灶房門口納鞋底,紅襖角沾著陽光,亮得發閃。鞋底上繡著朵蓮花,針腳勻勻的,比當年三奶奶繡的還鮮。二柱往灶膛添柴,火燃得旺,映得墻上的影子都暖了——娘的影子在搖紡車,爹的影子在撿石子,糖崽的影子在追啞娃的影子,追得院子里都是“咯咯”的笑,笑得蘆葦蕩的風都軟了,軟得像裹著紅糖的棉花。
只是起風時,井邊總飄著片紅布,是艷紅的肚兜角,飄得極慢,像在等誰。二柱知道,是井皮在守著這片子——守著瓦罐里的紅糖,守著布上的蓮花,守著糖崽脖子上的銀鎖,守著灶房里的火,守著這一村子的甜,守到地老天荒,也不讓苦日子再挨近半步。糖崽舉著石子往紅布上扔,扔得紅布“嘩啦”響,響得他仰起臉笑,笑得小臉蛋像朵剛開的蓮花,暖得能融了冬雪,甜得能浸了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