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糖痕
- 艷影纏門第二部骨生花
- 蕭魔王
- 3045字
- 2025-08-24 19:40:33
開春時雪化得急,順著房檐往下淌,在灶房門口積成小水洼。糖崽趴在艷紅懷里啃手指,小胳膊小腿軟乎乎的,皮早不像剛生時那樣薄了,透著點粉,倒跟尋常娃娃沒兩樣,只是指尖總沾著點甜——夜里總往灶臺上蹭,偷舔銅扣子上的紅糖渣,舔得扣子發亮,像鍍了層糖霜。
二柱在院角翻地,準備種點紅薯。鐵锨往泥里插時忽然碰著個硬東西,“當啷”響。扒開泥一看,是個瓦罐,口破了半邊,罐底沉著塊灰布,布角繡著小蓮花,是三奶奶補的那件肚兜——年前艷紅生糖崽時沾了血,三奶奶說“埋在土里養養”,竟忘了這茬。
“還能穿不?”二柱拎著肚兜往灶房走,布上的泥被風一吹就掉,露出底下的蓮花,紅得發亮,比剛補時還鮮。艷紅正給糖崽喂奶——灶上溫著羊奶,是前幾日從鄰村換來的,糖崽卻不愛喝,總往艷紅懷里鉆,小嘴巴往她心口湊,蹭得紅襖角都濕了。
“留著吧。”三奶奶坐在門檻上曬符灰,半張黃符燃盡后剩的灰被她收在布包里,“等糖崽會走了,裹著它睡安穩。”她忽然往瓦罐里瞥了瞥,罐底沉著根細毛,軟的,跟井皮身上掉的一模一樣,“這罐是你娘的陪嫁,當年裝紅糖用的。”
二柱摸著瓦罐的紋路發愣。罐身上刻著圈小蓮花,跟肚兜上的繡樣一個模子。他忽然想起娘生前總把紅糖藏在罐里,說“甜東西得捂著才不跑味”,那時他還偷著往罐里塞過螞蚱,被娘追著打,追到大槐樹下就停了,蹲在樹根下笑,說“傻小子,糖里進了土就不甜了”。
糖崽忽然“呀”地叫了聲,小手往院外指。二柱往門口看,看見蘆葦蕩里飄著個小影子,藍的,是件小褂子,被風一吹露出個銅扣子,掉了漆的,跟灶臺上的那個湊成了對。影子往井邊飄,飄得極慢,褂子角掃過水面,激起圈漣漪,漣漪里浮著點紅,是紅糖渣。
“你爹又來送糖了。”三奶奶往井邊撒了把符灰,灰落在水面上“噼啪”響,“它總記著糖崽愛吃甜的。”
二柱往井邊走時,腳剛踩進泥里就陷了陷——井邊的土比別處軟,像是總有人來踩。水面漂著片灰布,是爹那件舊褂子上的布片,布上沾著點白,是灶膛灰,竟跟三奶奶撒的灰一個色。他蹲下去撈布片,指尖剛碰到水就縮回來——水是溫的,甜腥氣混著紅糖味,跟糖崽身上的味一樣。
“別撈。”娘的聲音忽然從身后飄過來,軟乎乎的,“讓它漂著吧,你爹在上面鋪路子呢。”
二柱回頭時,看見墻上的影子在動。娘的影子貼在灶臺邊,正往瓦罐里裝紅糖,裝得手一抖,糖粒掉在灶臺上,滾到糖崽手邊停住。糖崽伸手去抓,抓得糖粒滿手都是,往嘴里塞時粘得腮幫子發亮,逗得艷紅直笑,紅襖角蹭著糖崽的臉,軟乎乎的。
這幾日村里總來些野狗。瘦得皮包骨,眼冒綠光,蹲在老槐樹下往灶房瞅,瞅得三奶奶直往灶膛添柴——灶膛里的火燃得旺,狗就不敢靠近,只是在樹下打轉,轉得爪子把泥都刨松了。這天后晌,野狗忽然“嗷”地叫了聲,夾著尾巴往村外跑,跑得極快,像是被啥東西嚇著了。
二柱往樹下看時,看見樹根下臥著個黑影,高的,是爹的影子,正往狗跑的方向瞪,眼窩空著,卻透著兇。影子身上的灰布褂子在抖,抖得銅扣子“叮鈴”響,響得野狗跑遠了還在叫。糖崽忽然往黑影懷里撲,小胳膊摟著黑影的脖子,摟得極緊,竟不怕那空眼窩。
“它護著糖崽呢。”艷紅往黑影手里塞了塊紅糖,“爹也愛吃甜的。”
黑影抓著紅糖往嘴里塞,塞得糖渣往下掉,掉在糖崽臉上就化了,化得糖崽直吧唧嘴。二柱忽然想起前幾日填井時,石灰里浮著的碎骨——那些骨頭拼起來,竟能看出是抱著糖崽的樣子,胳膊彎得剛剛好,不松不緊,像怕摔著。
夜里糖崽總哭。不是餓了,是往井邊指,小手指著窗外直顫。二柱往院外看,看見井邊的水面在發光,藍幽幽的,光里飄著個小銀鎖,是啞娃的那個,鎖上的鈴鐺“叮鈴”響,響得糖崽止了哭,往光里伸手,像是要抓鎖。
“啞娃來陪糖崽玩了。”三奶奶往糖崽手里塞了個小布偶,是用艷紅的紅襖角縫的,“它總記著糖崽沒玩伴。”
二柱往井邊走時,聽見水里有哼歌聲,軟乎乎的,是啞娃生前蹲在河邊哼的調子。水面漂著個小籃子,黑的,是啞娃當年撿石子用的那個,籃子里裝著些圓石子,磨得溜光,竟跟王老實頭當年揣著的石子一樣。他把籃子撈上來,往糖崽手里遞時,石子忽然“啪”地掉在地上——不是石子,是塊紅糖,被泥裹著,竟沒化。
糖崽抓著紅糖往嘴里塞,吃得“吧唧”響。啞娃的影子在水面上笑,笑得影子都發顫,顫得銀鎖上的鈴鐺更響了。二柱忽然覺得眼眶發熱——啞娃活著時總蹲在河邊撿石子,沒人跟他玩,如今倒天天來陪糖崽,陪得比誰都上心。
入夏時天旱得厲害。蘆葦蕩的水淺了大半,露出底下的黑泥,泥里埋著些白的,是碎骨渣,被太陽一曬泛著光,竟跟糖崽的小骨頭一個色。二柱往蕩里撒了把紅糖,撒得泥上甜香撲鼻,撒完忽然看見泥里動了動——不是風刮的,是碎骨渣在往一塊兒湊,湊得極慢,竟拼出個小腳印,跟糖崽的腳印一樣大。
“井皮在攢骨頭呢。”三奶奶往蕩里扔了塊瓦罐碎片,“等攢夠了就給糖崽搭個小床,讓它在底下睡安穩。”
二柱往井邊看時,看見水面上漂著個小枕頭,藍的,是用爹那件舊褂子縫的,枕頭上繡著半朵蓮花,針腳歪歪扭扭的,竟跟娘生前繡的一樣。枕頭往糖崽身邊飄,飄得極快,枕角蹭著糖崽的臉,軟乎乎的,逗得糖崽直往枕頭上趴,趴得小身子都蜷成了團。
這天夜里忽然下了場暴雨。雷聲“轟隆”響,震得灶房的窗紙都顫了。糖崽嚇得往艷紅懷里鉆,小腦袋往她心口埋,埋得紅襖角都濕了。二柱往灶膛添柴時,忽然看見墻上的影子在抖——娘的影子往灶膛里鉆,三奶奶的影子往糖崽身邊護,只有爹的影子還站在門口,擋著風雨,擋得褂子都被雨打濕了,卻沒動一下。
雨停時天快亮了。二柱往門口看,看見井邊的土被沖得平平整整的,上面鋪著層灰布,是爹那件舊褂子撕的布片,布片上沾著點紅,是紅糖渣,竟沒被雨水沖掉。他往布片上踩了踩,軟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踩得布片往下陷了陷,陷出個小窩,正好能放下糖崽的小枕頭。
糖崽醒時,小手往窩邊指。二柱把枕頭放在窩里,放得極輕,怕碰著爹鋪的布片。糖崽趴在枕頭上笑,笑得小身子直顫,顫得銅扣子“叮鈴”響,響得井里的水都跟著顫,顫得紅糖渣往上冒,冒得水面甜香撲鼻。
三奶奶往灶膛添柴時,忽然“呀”地叫了聲。柴堆里掉出個東西,圓的,是顆牙,小的,是糖崽的乳牙,不知啥時候掉的,竟被灶膛灰裹著,沒沾一點土。牙上沾著點紅糖渣,甜的,是糖崽夜里啃銅扣子時沾的。
“留著吧。”娘的聲音軟乎乎的,往瓦罐里放乳牙,“等糖崽長大了,讓它看看自己是沾著甜長大的。”
二柱往瓦罐里看時,看見罐底沉著好多東西:爹的銅扣子,娘的紅糖,啞娃的銀鎖,還有糖崽的乳牙,擠得滿滿當當的,竟沒一點空隙。罐身上的蓮花被紅糖泡得發亮,紅得像血,又像糖崽臉上的紅暈,暖得很。
日頭爬到頭頂時,二柱抱著糖崽往老槐樹下坐。糖崽趴在他懷里啃銅扣子,啃得扣子“叮鈴”響,響得爹的影子從樹后走出來,往糖崽手里塞了塊紅糖,塞得極輕,怕碰著糖崽的小手。二柱往井邊看,看見水面漂著個小影子,藍的,是糖崽的小褂子,被風一吹露出個銅扣子,新的,是二柱前幾日給糖崽縫的,竟跟爹的扣子一個樣。
艷紅蹲在灶房門口補衣裳,紅襖角沾著陽光,亮得發閃。三奶奶坐在門檻上曬符灰,灰落在地上“簌簌”響,響得像娘生前哼的小調。二柱忽然覺得這日子甜得很——爹在井邊鋪路子,娘在灶房裝紅糖,糖崽在懷里啃扣子,灶房里有火,炕上有娃,墻上有影,往后的日子,該一直這么甜下去了。
只是偶爾起風時,還能聽見蘆葦蕩里有哼歌聲,軟乎乎的,是啞娃在唱,唱得糖崽直拍手,拍得銅扣子“叮鈴”響,響得爹的影子往糖崽身邊湊,湊得極近,像是要抱抱,又怕碰著,只在旁邊站著,站得影子都暖了。二柱知道,那是井皮在守著糖崽呢,守著這一村子的甜,再不讓苦日子近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