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暗流、低語與海德拉樞紐

黑暗。

絕對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地下暗河的水流聲被無限放大，成為這方天地唯一的主宰。它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一種有形的、包裹著我們的實體——低沉時如同巨獸在深淵下鼾睡，洶涌時又化作無數冰冷粘稠的觸手，拍打著脆弱的船身，濺起帶著鐵銹和化學藥劑氣味的冰寒水花。

夜梟啟動了小艇尾部那臺老舊的電磁推進器，它發出一種壓抑的、仿佛隨時會熄火的低頻嗡鳴，提供著勉強對抗水流的動力。艇首一盞功率低得可憐的探照燈，射出的光柱昏黃而短促，只能勉強撕開前方不到十米的濃稠黑暗，照亮翻滾的、泛著詭異油污光澤的水面，以及偶爾從水中突顯、險些撞上的沉沒障礙物——扭曲的金屬框架、混凝土碎塊，甚至還有半截銹蝕的列車車廂，像擱淺的巨獸骸骨般 silent矗立在水中。

除此之外，便是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幽暗。探照燈光無法觸及的黑暗深處，仿佛潛藏著無數雙眼睛，正無聲地注視著這兩個不速之客。空氣濕冷刺骨，混雜著濃重的鐵腥、機油腐爛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甜膩中帶著腐敗的化學物質氣味，每一次呼吸都感覺肺部被微微腐蝕。

我蜷縮在冰冷的艇內，緊緊抓著濕滑的船舷，指甲幾乎要嵌進堅硬的復合材料里。每一次小艇因為水下暗流或障礙而顛簸搖晃，我的心都會猛地提到嗓子眼?？謶秩缤涞乃危皆诩棺瞪希徛丶橙≈w溫和勇氣。我甚至不敢大聲呼吸，仿佛一點多余的聲響都會驚動這黑暗深淵中可能存在的某種東西。

夜梟如同一尊黑色的金屬雕像，矗立在艇尾操控著推進器。他的護目鏡幽藍的光芒在絕對的黑暗中如同鬼火，緩慢地掃視著前方和水面。他的姿態依舊穩定，但我能感覺到一種高度緊繃的警惕。他覆蓋著裝甲的手指不時在操控面板上快速調整，避開一個個隱藏在水下的危險，或是微調方向，遵循著全息投影儀上那條閃爍的、唯一的導航線。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赡苤贿^去了十幾分鐘，也可能已過了數小時。在這片隔絕的、感官被剝奪的黑暗水域中，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

突然，夜梟的動作微微一頓。護目鏡的藍光鎖定在前方水面某處。

“抓穩?！彼统恋穆曇敉高^面罩傳來，比水流聲更令人心悸。

我下意識地死死抓住船舷。

下一秒，小艇猛地被一股強大的暗流裹挾，船身劇烈傾斜，幾乎要側翻！昏黃的探照燈光柱瘋狂晃動，掃過兩側飛速后退的、布滿黏滑苔蘚的巖壁！我們正被拖入一條更加狹窄、水流更加湍急的支流！

推進器發出過載的悲鳴，夜梟全力操控，金屬手指在控制板上幾乎擦出火花，勉強維持著小艇的平衡，避免它撞上兩側嶙峋的怪石。

就在這劇烈的顛簸和轟鳴中，一種異樣的感覺悄然浮現。

不是聲音。

是一種…震動。極其細微，卻直接穿透皮肉，作用于骨骼，甚至更深處的神經。

它源于水下，源于這奔流不息的黑暗本身。

起初像是無數細碎的、遙遠的低語，模糊不清，混雜在水流的咆哮中難以分辨。但隨著我們在這條支流中深入，那“低語”開始變得清晰，變得具有某種…難以形容的規律性。

它不是人類或任何已知生物的語言。那更像是一種極低頻的震動，一種脈沖，時而同步，時而交錯，仿佛某種巨大無匹的機械正在深淵之下緩慢地、有規律地運轉，其產生的諧波透過厚重的水體和巖層傳遞上來。

嗡……嗡……嗡嗡……

這脈沖并不刺耳，卻帶著一種令人極度不安的穿透力。它無視耳膜的阻擋，直接在大腦深處激起回響，引發一陣陣生理性的惡心和眩暈。心臟的跳動似乎也開始被它干擾，時而漏跳一拍，時而急促得令人窒息。

我捂住耳朵，但毫無用處。那震動來自體內。

“這是什么…？”我艱難地開口，感覺胃里翻江倒海。

夜梟的護目鏡光芒銳利地掃過水面，又低頭看了一眼腰間那仍在投影導航路線的儀器。儀器的界面邊緣，出現了一些微弱跳動的干擾波紋，與那水下的脈沖頻率隱隱吻合。

【檢測到異常低頻脈沖信號。來源：深度未知。模式分析：非自然形成。數據庫比對：無匹配項?！恐Z基亞屏幕上也閃爍起警告，【警告：脈沖對生物神經系統存在干擾效應。建議屏蔽?！?

但它無法屏蔽。這震動無孔不入。

夜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更加專注地操控著小艇，似乎想盡快離開這段詭異的河道。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令人不安的答案——這東西，可能也超出了他的認知。

那低頻的脈沖仿佛擁有生命，持續地、固執地傳遞著某種無法理解的信息。它不再僅僅是令人不適，更開始勾起內心深處的恐懼和焦慮。黑暗中，那被探照燈短暫照亮的、翻滾著油污和垃圾的水面，似乎也開始扭曲變形，幻化出種種猙獰的、不可名狀的陰影。

我緊緊閉上眼睛，又強迫自己睜開，死死盯著夜梟那穩定如山的身影，試圖從中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就在這時，那持續的低頻脈沖，突然出現了一個極其短暫、極其細微的…變化。

就在兩次規律脈沖的間隙，插入了一個完全不同頻率的、更加尖銳的震顫，短促得如同幻覺，一閃即逝。

但夜梟猛地抬起了頭！護目鏡的藍光瞬間暴漲！

他似乎捕捉到了那個異常！他的動作有了一剎那的凝固，仿佛在極力分析和捕捉那一閃而過的信號。

然而，那異常脈沖再也沒有出現。規律的、令人窒息的低頻嗡鳴再次統治了一切，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異樣，只是這黑暗深淵一次無意識的囈語，或者…一個陷阱。

夜梟沉默了幾秒，護目鏡的光芒緩緩恢復正常掃描模式。但他操控推進器的手，似乎更加用力了幾分。

小艇艱難地逆著越來越湍急的水流前行。那詭異的低頻脈沖始終伴隨著我們，如同一個看不見的、充滿惡意的同行者。

不知又過了多久，前方狹窄的巖壁突然向兩側豁然開朗！探照燈光柱射入一片虛無，失去了焦點的物體。

水流的速度也驟然減緩，變得平緩甚至有些凝滯。

我們駛入了一片極其廣闊的地下水域。頭頂上方是高得望不見頂的穹隆，黑暗中隱約能看到無數垂下的、粗細不一的管道和線纜，如同怪異的森林。水面寬闊得像一片地下湖，遠處漂浮著一些巨大的、難以辨認形狀的陰影，像是廢棄的浮動平臺或者沉船的殘骸。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遠處水面上出現的一片巨大的、連綿的陰影。

那似乎是一個建立在水面上的、或者半淹沒的龐大建筑群。銹蝕的金屬平臺、歪斜的塔樓、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船只彼此連接、疊加，形成了一片混亂而龐大的水上結構。零星的光芒從那些結構的窗戶和縫隙中透出，映照在油污的水面上，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光帶。

一些小的舟船黑影，如同水黽般，在那片建筑群的水道間緩慢穿梭。

全息投影儀上的導航線，筆直地指向那片混亂的水上之城。旁邊浮現出一行新的標識符：

【最終導航點：海德拉樞紐-外圍碼頭區】

海德拉樞紐？

這里就是“暗河”的終點？那個神秘聲音指引我們來的地方？

然而，還不等我們仔細打量這片陌生的水域，新的變故陡然發生！

噗噗噗噗——！

一連串沉悶的射擊聲突然從側后方響起！數道赤紅色的能量光束撕裂黑暗，擦著小艇的邊緣射入水中，激起陣陣嘶嘶作響的蒸汽！

襲擊！

我們被發現了！

夜梟猛地一推操縱桿，小艇險之又險地一個急轉，避開了后續射來的幾道光束！探照燈光柱掃過襲擊來源的方向——

只見三艘改裝過的、速度快得多的黑色快艇，正如同幽靈般從一片漂浮的廢墟后面沖出！艇上的人穿著雜亂的服裝，但都戴著遮住面容的風鏡或面具，手中拿著老舊但威力不小的能量武器，甚至有一艘艇的船頭還架著一挺轉輪式的重武器！

是盤踞在這片水域的掠奪者！或者……是“倉庫”布下的另一重攔截網？！

“壓低身體！”夜梟的低吼聲淹沒在突然爆發的激烈槍聲和推進器的咆哮聲中。

他猛地將推進器功率推到極限，我們這艘老舊的小艇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船頭猛地翹起，向著前方那片廣闊但危機四伏的“海德拉樞紐”水域，亡命沖去！

身后，掠奪者的快艇緊追不舍，能量光束如同毒蛇的信子，不斷舔舐著我們周圍的黑暗水面。

剛剛脫離巢穴的追殺，又立刻墮入新的險境。這片名為“海德拉樞紐”的水上迷宮，迎接我們的不是避難所，而是更加兇險的未知。

暗流之下，殺機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