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外墻的黃榜前，周瑾擠在人群里，踮著腳看了半天才在末尾瞅見“周瑾”兩個字，旁邊跟著“三甲同進士出身”。

他松了口氣，又跟著心里一沉。

松氣是因為沒中太高名次——沒成狀元榜眼探花，就不會被當成靶子；沉氣是因為……他居然真中了！還是個有官身的進士！

“周兄！中了！你真中了！”同寓所的王秀才拍著他后背直嚷嚷，眼里全是羨慕，“雖說在三甲末位，可也是天子門生啊！從此就是官老爺了！”

周瑾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官老爺？他只想當條咸魚啊！

正發愣，兩個內侍擠開人群過來，亮晃晃的宮牌一晃，周圍的喧鬧聲都小了半截。“哪位是周瑾周郎君？”為首的內侍揚聲問，目光掃過來，落在他身上，“陛下有旨，宣你即刻入宮領官誥。”

周瑾心里“咯噔”一下，磨磨蹭蹭跟著走，一路都在嘀咕：最好是個管馬廄的閑職，或者去國子監抄書，只要不用跟朝堂打交道，干啥都行。

進宮領了官誥，吏部侍郎念誥文時，周瑾耳朵“嗡嗡”響，只聽清了最后一句“特授門下省左拾遺，從八品下”。

左拾遺？

他腦子“嗡”的一聲。

這官他知道！諫官！專給皇帝提意見的！雖說從八品下，官階低得可憐，可架不住能天天往皇帝跟前湊啊！這哪是咸魚該待的地方？這分明是風口浪尖！

“臣……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周瑾一急，“噗通”就跪了，“臣愚鈍，實在當不了這諫官！臣寧愿回鄉種兩畝薄田，安安分分過日子！”

吏部侍郎瞥了他一眼，把官誥往他手里一塞：“陛下金口玉言，豈有更改之理？周拾遺莫要推辭了，明日卯時到門下省點卯即可。”說完轉身就走，根本不給他人間蒸發的機會。

周瑾捏著那卷官誥，紙薄得能透光，卻重得像塊鐵。他站在空蕩蕩的偏殿里，望著頭頂描金的梁木，欲哭無淚——完了，咸魚夢徹底碎了。

從宮里出來，日頭已經偏西。長安街上車水馬龍，小販的吆喝聲、車馬的轱轆聲混在一起，熱鬧得很，周瑾卻覺得渾身發冷。他低著頭往寓所挪，滿腦子都是“左拾遺”三個字——這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干好了容易被當槍使，干不好容易掉腦袋，簡直是為他這種想茍命的人量身定做的“坑”。

“周郎君留步！”

身后有人喊，周瑾腳步一頓，心里暗道“不好”，轉頭就見個穿青袍的小吏快步走來，臉上堆著笑：“小人是中書省的小吏，奉裴相公之命來的。”

裴相公？裴炎？周瑾心里一緊——這人是武后跟前的紅人，日后的宰相。

小吏從懷里掏出個巴掌大的木牌，遞過來：“裴相公說，周郎君有務實之才，日后在門下省當值，若遇著難處，只管持此牌到中書省尋他。”木牌是黑檀木的，刻著個“裴”字，摸著手感溫潤。

周瑾捏著木牌，手心直冒汗。這才剛授官，武后的人就找上門了？他趕緊擺手：“不敢勞煩裴相公，我……”

話沒說完，小吏已笑著作揖：“小人告辭了。”轉身就沒入了人群，留下周瑾舉著木牌站在原地，像個傻子。

他剛把木牌塞進袖袋，又有個穿緋色官袍的中年男人走過來，拱手笑道：“這位可是周拾遺？在下大理寺丞許思言。”

許思言？周瑾腦子飛快轉——許敬宗的族侄，關隴那邊的人。

“家父昨日還提起周拾遺，”許思言笑得一臉和煦，遞過來個錦袋，“說你殿試上敢說真話，是個直性子。這是家父讓我送你的，說是往后在朝中，若有人給你使絆子，只管開口。”

周瑾捏著錦袋，硬著頭皮打開，里面是塊玉牌，刻著“許”字。他心里更慌了——關隴集團也來了？

“多謝許大人，只是……”

“周拾遺不必多言。”許思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長，“都是同僚，互相照應是應當的。”說完也走了。

周瑾站在街心，袖袋里塞著黑檀木牌，手里捏著玉牌，只覺得兩條胳膊都沉得抬不起來。

他算看明白了。

他殿試上那幾句“胡話”，面詢時那些“無心之言”，根本沒被當成瘋話。武后那邊覺得他“有用”，關隴集團大概想把他拉過去制衡，說不定還有些寒門官員在暗處瞅著——他這條只想縮著的咸魚，不知不覺間，已經被拖到了棋盤邊上，成了各方都想碰一碰的“小棋子”。

回到寓所，周瑾把自己扔到床上，官誥扔在一邊，兩塊牌子被他塞進床底的鞋盒里，還用破布蓋了三層。

他盯著床頂的帳子，長長嘆了口氣。

從明天起，不能再是那個加班到三點的社畜周瑾了。得是門下省左拾遺周瑾，得學著“多磕頭少說話”，得學著看誰都點頭哈腰，得學著在這些大佬們的夾縫里茍命。

“不站隊，不惹事，不說話。”他對著帳子默念三遍，給自己立了規矩，“就當三年咸魚，混滿任期就申請外放，去個鳥不拉屎的小地方，種兩畝地，喝喝茶，總能活吧？”

可他心里清楚，在這顯慶年間的長安，想安安穩穩當三年咸魚，怕是沒那么容易。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落在地上，像鋪了層霜。周瑾翻了個身，把腦袋埋進枕頭里——他的咸魚求生之路，好像從一開始，就跑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