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京城還浸在薄涼的晨霧里，大理寺旁的巷弄靜得只聞得見遠處更夫收更的梆子聲，偶有早起的雀兒落在“晚食記”的木檐上，啄了兩下掛在檐角的銅鈴，叮鈴一聲，倒給這清冷的晨添了絲活氣。

蘇晚卿已經在后廚忙了近一個時辰。灶上的銅鍋正溫著熬了半宿的骨湯，乳白色的湯面泛著細勻的油花，咕嘟咕嘟的輕響像是后廚的私語。她挽著青布圍裙，正低頭給剛從鮮萃行送來的鮮筍剝殼，指尖沾了些筍衣的嫩白碎屑，鼻尖縈繞著骨湯的鮮醇與筍尖的清甘——入秋了，鮮筍雖不如春日嫩得能掐出水，卻多了份綿密的甜，用來做油燜筍或是筍片湯，都是極合時宜的。

“吱呀”一聲，巷口傳來木輪轱轆碾過青石板的輕響，蘇晚卿抬頭擦了擦額角的細汗，剛要回身去看，就聽見店門被輕輕叩了兩下。

“請問，是晚食記的蘇掌勺嗎？”門外的聲音溫和，帶著幾分拘謹。

蘇晚卿擦凈手拉開門，晨光恰好透過晨霧灑過來，落在來人身上。是個穿青布短衫的年輕伙計，腰間系著塊梨木腰牌，上面刻著“凝露”二字，手里捧著兩個半尺高的青瓷罐，罐口用暗紅的棉紙封著，棉紙上還印著淺淺的桂花紋。

“我是蘇晚卿，敢問小哥是？”她側身讓伙計進門，目光落在那兩個精致的青瓷罐上——這罐子看著就不是尋常物件，釉色瑩潤，摸上去該是暖的。

“小的是凝露茶坊的，”伙計把青瓷罐輕輕放在前廳靠窗的八仙桌上，雙手遞過一張折疊整齊的素箋，“主家吩咐，讓小的送兩罐茶過來，給蘇掌勺用。箋上寫了沖泡的法子，主家說，這茶配點心正好?！?

蘇晚卿接過素箋，指尖觸到箋紙的細膩，心里卻犯了嘀咕：她從未去過凝露茶坊，更不認識什么茶坊主家，怎么會突然有人送茶來？正要追問，那伙計卻已躬身告退：“主家沒多吩咐別的，小的還得去別處送東西，就不叨擾蘇掌勺了?！闭f罷便轉身推著木車走了，青布衫的衣角在晨霧里晃了晃，很快就消失在巷口。

蘇晚卿握著素箋站在原地，看了看桌上的青瓷罐，又低頭瞧了瞧箋上的字跡——是娟秀的小楷，寫著“桂花烏龍，取三錢茶葉，用八十五度熱水沖泡，燜片刻即可，配桂花糕或栗糕為佳”。字里行間透著股細致，倒像是女子的筆跡。

她走回桌前，輕輕揭開其中一個青瓷罐的棉紙封。一股清甜的香氣瞬間漫了出來，不是尋常茶葉的苦澀，而是裹著桂花的暖香，混著烏龍的醇厚，吸一口都覺得心口發暖。罐里的茶葉蜷曲著，墨綠的葉片間還裹著些細碎的金桂，像是把整座桂樹的秋意都揉進了罐里。

“倒要嘗嘗是什么好茶?！碧K晚卿笑著取了個白瓷蓋碗，按箋上的法子抓了三錢茶葉放進去，又從灶上提了剛晾到適宜溫度的熱水，緩緩注進蓋碗里。熱水觸到茶葉的瞬間，桂花的香氣更濃了，氤氳的熱氣里，葉片慢慢舒展開，金桂浮在水面，像撒了把碎金。

燜了片刻，她掀開蓋子，先給自己倒了半杯。茶湯是淺琥珀色的，透亮得能看見杯底的細紋。抿一口，先是桂花的甜潤在舌尖化開，接著是烏龍的甘醇漫上來，沒有一絲澀味，咽下去后，喉間還留著淡淡的桂香，連帶著早起忙活的疲憊都散了大半。

“蘇掌勺，開門沒？我可饞你家的醬肉包好幾天了！”門外傳來秦逐野爽朗的聲音，還沒等蘇晚卿應聲，他就掀著門簾走了進來，一身勁裝還沾著晨露，顯然是剛練完武就過來了。

他剛進門就抽了抽鼻子，眼睛一亮：“好香的茶！你這小館今日怎么有茶香了？莫不是改行賣茶了？”說著就自來熟地走到桌前，拿起另一個白瓷杯，不等蘇晚卿開口，就給自己倒了杯茶。

“慢點喝，小心燙?！碧K晚卿無奈地笑了笑，轉身去后廚端剛蒸好的醬肉包。

秦逐野喝了一大口茶，眼睛更亮了，連拍了兩下桌子：“這茶絕了！比我家王府里的雨前龍井還對胃口，甜絲絲的，一點都不苦。蘇掌勺，你在哪兒買的？我也去囤兩罐！”

“不是買的，是凝露茶坊的人剛送來的，說是主家吩咐的?！碧K晚卿把一籠醬肉包放在桌上，熱氣騰騰的肉香混著茶香，格外勾人，“我也不認識那位主家，正納悶呢?！?

“凝露茶坊？”秦逐野咬著醬肉包，含糊不清地說，“那可是京城最好的茶坊，里面的茶都不便宜，尋常人根本訂不到。我娘上次想喝他們家的茉莉銀針，讓管家去訂，都等了半個月才拿到。怎么會平白給你送茶？”

蘇晚卿也猜不透，只能搖了搖頭：“許是認錯人了？不過茶確實好，你要是喜歡，今日就多喝兩杯?！?

正說著，又有客人進門，是謝明軒。他穿了件月白長衫，手里拿著折扇，見秦逐野在，笑著打趣：“逐野，你倒是會趕時候，又來蹭蘇掌勺的早飯？”

“什么叫蹭？我可是付了錢的！”秦逐野不服氣地哼了一聲，順手給謝明軒倒了杯茶，“快嘗嘗，蘇掌勺這兒新到的好茶，凝露茶坊送的。”

謝明軒端起茶杯，先聞了聞，又淺啜一口，眉峰微挑：“這是凝露茶坊的招牌桂花烏龍，每年只在桂花開的時候做一批，量很少，一般只供給宮里和幾位權貴。我去年在長公主府喝過一次，至今還記著這味道?！?

“長公主府？”蘇晚卿心里一動，沈硯辭的母親不就是長公主李瑾寧嗎？難道……

她正想著，就聽見巷口傳來顧清歡的聲音：“蘇姐姐！鮮萃行今日送了些新采的鮮藕，我給你帶了些過來！”

顧清歡提著個竹籃走進來，籃子里裝著幾根白凈的鮮藕，還帶著濕泥的潮氣。她剛進門就聞到了茶香，眼睛一亮：“好香的桂花烏龍！蘇姐姐，你也喜歡喝這個？”

“你也認識這茶？”蘇晚卿連忙問。

“當然認識！”顧清歡放下竹籃，毫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才滿足地說，“這是凝露茶坊的茶，我爹最愛喝這個。對了，蘇姐姐，你知道凝露茶坊的主家是誰嗎？”

蘇晚卿和秦逐野、謝明軒都看向她，等著她的答案。

顧清歡放下茶杯，掰著手指說：“就是沈大人的母親，長公主李瑾寧?。∥业f，凝露茶坊是長公主私下開的，不為賺錢，就是喜歡擺弄些茶，偶爾請些好友過去品茗。里面的茶都不對外賣，只給相熟的人或是有體面的人送些。蘇姐姐，你怎么會有這茶？”

蘇晚卿拿著茶杯的手頓了頓，心里像是被什么暖了一下。原來送茶的是長公主，是沈硯辭的母親。她想起之前沈硯辭常來小館吃飯，想起他上次喝青菜豆腐湯時說“像家里灶上做的”，想起他深夜來吃雞湯面時眼底的疲憊——長公主許是聽沈硯辭提起過她，才特意讓茶坊送了茶來？

“是……是凝露茶坊的伙計剛送來的，沒說太多?！碧K晚卿的聲音輕了些，指尖觸到溫熱的茶杯，暖意順著指尖傳到心口。

顧清歡眨了眨眼，忽然笑了：“我知道了！定是沈大人跟長公主提了你，長公主才給你送茶的。蘇姐姐，你可不知道，沈大人那人看著冷，心里卻細著呢。上次我爹跟我說，沈大人還特意問過鮮萃行給你送的食材好不好，怕你受委屈?！?

秦逐野在一旁聽著，忍不住打趣：“喲，沈大人這是對你上心了?。√K掌勺，你可得抓緊點！”

蘇晚卿的臉頰微微發燙，連忙岔開話題：“別胡說，長公主許是覺得小館的菜合胃口，才送茶來的。對了，清歡，這鮮藕正好，今日做個桂花糯米藕，配這茶正好?！?

顧清歡笑著應下，秦逐野和謝明軒也沒再打趣，只是喝著茶，吃著醬肉包，偶爾聊兩句京城的新鮮事，前廳里滿是茶香與笑聲，連晨霧都似乎散得更快了。

接下來的日子，蘇晚卿便用這桂花烏龍招待客人?？腿藗兌紣圻@茶的清甜，不少人喝完都問在哪兒能買到，蘇晚卿只笑著說“是朋友送的”。漸漸的，有些客人特意趕早來，就為了喝一杯桂花烏龍，配一碟剛出爐的點心，小館的生意也比之前更紅火了些。

沈硯辭還是常來，有時是傍晚來吃碗面，有時是深夜來喝碗湯。每次蘇晚卿給他倒桂花烏龍時，他都會愣一下，然后接過茶杯，慢慢喝著，眼底的冷意似乎會淡些。有一次，蘇晚卿忍不住問：“沈大人，你喝過這茶嗎？”

沈硯辭握著茶杯，指尖摩挲著杯沿，輕聲說：“母親常喝。”他沒再多說，卻也沒否認這茶是長公主送的。蘇晚卿看著他眼底的柔光，心里忽然就明白了——長公主的這份心意，是替他送來的溫暖。

那兩罐桂花烏龍，蘇晚卿喝了近一個月才喝完。最后一次沖泡時，她看著杯底的茶葉和金桂，忽然覺得，自己在京城這座陌生的城里，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有秦逐野、顧清歡這樣的朋友，有沈硯辭這樣默默關心的人，還有長公主這份不著痕跡的暗助，她的晚食記，不僅有煙火氣，更有了人情味。

她把空了的青瓷罐仔細收起來，放在后廚的柜子里。罐身上的桂花紋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像是在提醒她，往后的日子，會越來越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