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粒落入瓦盆的沙沙聲，在異常安靜的屋子里顯得格外清晰。

吳蘭芳的目光艱難地從炕沿上那兩抹刺眼的鮮紅上移開，落在李華正低頭解米袋的背影上。他的動作很穩，沒有絲毫往常的不耐煩和粗暴。那半袋糙米，還有灶臺上那一小包粗鹽，都像無聲的驚雷，炸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他真的……真的用兔子換了糧食？不是酒？

這個念頭反復沖刷著她，讓她頭暈目眩，手腳都有些發軟。她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灶臺，才勉強站穩。

“媽……”靜梅極小極小的聲音響起，帶著壓抑不住的渴望和畏懼。她的小手指著炕沿上的頭繩，眼睛卻求助地望著母親。

吳蘭芳猛地回神，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米糠味的空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些：“……你爸給的，就……就拿著吧。”

得到母親的許可，靜梅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她像只小心翼翼的小獸，飛快地伸出手，一把將兩根頭繩抓在手里，緊緊攥住，仿佛怕它們飛走一般。冰涼的塑料觸感貼著手心，那鮮艷的紅色幾乎灼痛她的眼睛。她抿著嘴，小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歡喜的神情，偷偷地、一遍遍地摸著那光滑的頭繩。

夏怡也好奇地湊過來，伸出小手想去抓姐姐手里的新奇玩意兒，被靜梅下意識地躲開了，護寶貝似的藏到身后。

李華沒有回頭看她們。他將米袋口重新扎好，放到墻角那個快要見底的面袋子旁邊。兩個袋子并排放在一起，一種難以言喻的踏實感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他走到水缸邊，舀水洗手。冰冷的水刺得皮膚生疼，卻讓他更加清醒。

“熬粥吧。”他重復了一遍，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穩。

“哎，哎，這就熬。”吳蘭芳像是被驚醒，連忙應聲。她手忙腳亂地拿起瓦盆，量米，淘洗。手指浸在冰冷的水里，微微顫抖著。一下，兩下……她淘得格外認真，仿佛要將米粒上每一絲灰塵都洗凈。

鍋里的水很快燒開了，米粒下鍋，慢慢翻滾，散發出糧食特有的、樸素的香氣。

屋子里依舊很安靜。靜梅坐在炕梢，愛不釋手地擺弄著她的新頭繩，嘗試著往自己枯黃的頭發上綁。夏怡偎在她身邊，眼巴巴地看著。吳蘭芳守在灶臺邊，時不時攪動一下鍋里的粥，避免糊底。她的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坐在門口小板凳上、正低頭檢查獵槍的李華。

他低著頭，側臉線條在灶火跳躍的光線下顯得有些生硬，眉頭微蹙，專注地用手指擦拭著槍管上的些許銹跡。那專注的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沒有酒氣，沒有暴戾，只有一種沉靜的、近乎凝重的氣息。

粥的香氣越來越濃郁，米粒漸漸開花，湯汁變得粘稠。

吳蘭芳拿出碗，依舊習慣性地先給李華盛了滿滿一大碗最稠的，然后才是孩子們和自己的。

“你也吃稠的。”李華的聲音忽然響起。他已經放下了獵槍，坐到了桌邊。

吳蘭芳舀粥的手一抖，勺子磕在鍋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她沒敢抬頭，含糊地應著，最終還是給自己的碗里多撈了些米粒。

一家人沉默地喝著粥。熱乎乎的米粥下肚，驅散了五臟六腑里的寒氣。靜梅喝得鼻尖冒汗，時不時伸手摸一下藏在口袋里的頭繩。夏怡則吃得糊了一圈小嘴。

李華喝得很快，但吃相并不粗魯。吃完后，他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撂下碗就走，而是坐在那里，看著她們娘仨吃。

吳蘭芳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幾乎食不下咽。她飛快地喂飽了夏怡，然后幾口扒完自己碗里的粥，起身就要收拾碗筷。

“等等。”李華叫住她。

吳蘭芳動作一僵，心跳又漏了一拍。又要怎么了？

只見李華從他那件破棉襖的內兜里，又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個極小的小紙包。紙包皺巴巴的，邊緣有些磨損。

他將其放在桌上，輕輕推到桌子中央。

“買的什么？”吳蘭芳下意識地問，聲音緊繃。

李華沒說話，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揭開那層薄薄的紙。

里面躺著三塊水果糖。透明的糖紙包裹著橙黃色的、小小的糖塊，在昏暗的燈光下，折射出一點微弱卻誘人的光彩。

空氣瞬間凝固了。

靜梅的眼睛猛地瞪圓了，連呼吸都屏住了，直勾勾地盯著那三塊糖。夏怡也停止了咂嘴，歪著小腦袋，好奇地看著那亮晶晶的東西。

吳蘭芳的呼吸一窒，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酸澀得厲害。糖……他居然還買了糖？這得花多少錢？他……

李華拿起其中一塊糖，剝開有些黏連的糖紙，露出了里面橙黃色的糖塊。他遞向靜梅。

靜梅像是被嚇到了，猛地往后一縮，小手緊緊攥著口袋里的頭繩，眼睛卻死死盯著那塊糖，喉嚨明顯地滾動了一下。

“拿著。”李華的聲音依舊干澀，卻努力放緩。

靜梅猶豫著，怯生生地看向母親。

吳蘭芳看著女兒那渴望又害怕的眼神，看著丈夫那堅持舉著糖的手，心里亂成一團麻。她最終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靜梅像是得到了特赦，飛快地伸出小手，幾乎是搶一般從李華手里抓過了那塊糖，立刻塞進了嘴里。

下一秒，她的小臉猛地皺了一下，似乎是被那強烈的甜味沖擊到了，隨即，一種巨大的、難以置信的幸福感在她眼睛里炸開，亮得驚人。她滿足地瞇起了眼睛，小心翼翼地用舌頭裹著糖塊，舍不得嚼，只讓那甜味一絲絲地在口腔里蔓延。

李華看著女兒的反應，心里那片冰封的角落，似乎又被融化了一小塊。他拿起第二塊糖，遞給吳蘭芳。

吳蘭芳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搖頭，雙手背到身后，連連后退：“我…我不要…我不吃…給孩子吃…”

糖對于她們這樣的家是金貴東西，大人怎么能吃？

李華的手固執地停在空中，看著她：“拿著。”

他的語氣并不嚴厲，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笨拙的堅持。但那目光卻讓吳蘭芳無法拒絕。她顫抖著伸出手，接過那塊糖。糖紙在她粗糙的指尖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那微小的重量卻仿佛有千鈞重。

李華這才拿起最后一塊糖，剝開，遞到正眼巴巴看著姐姐的夏怡嘴邊。小女兒毫不猶豫地張開嘴，含住了糖塊，頓時眉開眼笑，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都不知道。

李華收回手，將那張皺巴巴的糖紙仔細撫平，折好，揣回了口袋。然后，他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務一樣，站起身，重新拿起獵槍和斧頭。

“我出去看看下的套子。”他說著，推門走了出去。

屋門關上，帶進一股冷風。

屋里，只剩下濃郁的米粥香氣，和一種更甜膩、更陌生的水果糖的甜香，絲絲縷縷地纏繞在空氣里，揮之不去。

吳蘭芳還僵站在原地，手心里緊緊攥著那塊水果糖，糖紙的邊緣硌著她的手心。她慢慢地低下頭，看著掌心那抹亮眼的橙色，鼻尖縈繞著那誘人的甜味，眼眶毫無預兆地紅了。

靜梅湊到妹妹身邊，兩個小腦袋靠在一起，分享著嘴里化開的甜意，發出滿足的、細微的咂咂聲。

吳蘭芳顫抖著手指，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將那塊橙黃色的、小小的糖塊放進嘴里。

一股猛烈而純粹的甜味瞬間席卷了她的味蕾，沖垮了多年來積壓在舌尖的所有苦澀。

她猛地背過身去，肩膀微微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