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靜得能聽到油燈芯噼啪的細微聲響。

吳蘭芳和李靜梅母女倆的目光，牢牢釘在那只色彩斑斕、已然僵硬的野雞上，仿佛看到了什么絕不可能出現的幻象。

李華站在門口，一身寒氣，雪花在他肩頭尚未融化。獵槍粗糙的木托在他肩上壓出一道深痕，而他手里提著的，是實實在在的獵物。

靜梅的小嘴無意識地張著，眼睛瞪得圓圓的，看看野雞，又看看父親那張被寒風刮得通紅、卻異常平靜的臉。她小小的腦袋里根本無法理解眼前這一幕——爸爸不是應該空著手，或者拿著酒瓶，罵罵咧咧地回來嗎？怎么會……怎么會提著肉回來？

吳蘭芳手里的針線掉在炕上，她都渾然不覺。她的心跳得厲害，一股混雜著震驚、困惑和一絲微弱希望的情緒沖撞著她的胸腔。她看著丈夫，試圖從他臉上找出往常那種醉醺醺的蠻橫或不耐煩，但都沒有。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神深處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疲憊，以及……一種難以形容的沉穩。

“外面雪大，還不快讓你爸進來？”吳蘭芳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下意識地推了推身邊的靜梅，語氣卻依舊帶著不確定的顫抖。

靜梅像是被驚醒，猛地縮回目光，小手緊張地揪著衣角，怯生生地往炕里面挪了挪，讓出更大的空間來。

李華這才像是被點醒，邁步跨進屋里，反手將吱呀作響的木門關上，把凜冽的寒風隔絕在外。他摘下肩上的獵槍，小心地靠墻放好，然后解下腰間拴著野雞的麻繩。

野雞被放在冰冷的泥地上，鮮艷的羽毛在昏黃的燈光下依舊奪目。

“碰巧打到一只。”李華的聲音干澀，他盡量避免去看妻子和女兒們驚疑的眼神，那讓他心里發酸，“收拾出來，晚上燉湯吧。”

燉湯？吳蘭芳的心又是猛地一跳。這么好的東西，不拿去換點錢或者糧票，竟然要燉湯自己吃？這……這太不像他了！往常若是僥幸有點好東西，他早就拿去換酒喝了。

“這……這雞毛挺好看，剝下來……或許能攢著做個雞毛桿子？”吳蘭芳遲疑地開口，帶著試探。她甚至已經做好了丈夫下一刻就變臉，罵她多事的準備。

李華卻只是看了一眼那野雞，點點頭：“嗯，毛是挺好。你看著弄吧。”

說完，他竟不再多看那野雞一眼，轉身拿起灶臺邊上的葫蘆瓢，從水缸里舀了半瓢冰涼的水，咕咚咕咚大口喝起來。冰冷的水劃過喉嚨，緩解了干渴，也壓下了他胸腔里翻涌的復雜情緒。

吳蘭芳看著丈夫的背影，又看看地上的野雞，終于像是下定了決心。她利落地翻身下炕，穿上那雙破舊的棉鞋：“梅梅，看著點妹妹，別讓她滾下炕。”

她快步走到野雞前，彎腰拎起來。入手沉甸甸的，估計得有三四斤重。她不再猶豫，拿出一個大瓦盆，開始燒熱水準備燙雞毛。

李華喝完水，默默地走到外屋，拿起斧頭，將之前劈好的一些柴火又剁得更細碎些，方便引火。

屋里只剩下吳蘭芳收拾野雞的細碎聲響，以及柴火劈開的“咔嚓”聲。靜梅摟著還在熟睡的妹妹，眼睛卻忍不住跟著母親和外屋父親的身影轉動。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怪的安靜，沒有往日的咒罵和恐懼，反而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吳蘭芳的手腳很麻利。滾水燙過，野雞的羽毛被輕易拔下，她仔細地把那些色彩斑斕的長羽毛挑出來，放在一邊。開膛破肚，掏出內臟，將雞胗雞心等能吃的部分仔細清洗干凈。整個過程，她都能感覺到外屋那揮斧頭的聲音，一下一下，仿佛敲在她的心上。

她偷偷抬眼瞥去，只見李華正埋頭劈柴，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輪廓分明，額角似乎有汗珠滲出。他……他今天真的和以前太不一樣了。

雞肉被剁成小塊，放入家里那口最大的鐵鍋里。加上水，扔進幾片姜，蓋上了鍋蓋。爐膛里的火旺旺地燒起來，舔舐著鍋底。

很快，一股難以形容的濃郁香氣開始從鍋蓋邊緣絲絲縷縷地飄散出來，彌漫了整個低矮的土屋。那是純正的、屬于肉食的鮮美味道，對于常年不見葷腥的腸胃來說，具有最原始的誘惑力。

睡夢中的夏怡抽了抽小鼻子，無意識地咂咂嘴，往姐姐懷里鉆了鉆。靜梅也忍不住連續做了幾個吞咽的動作，眼睛眼巴巴地盯著那口冒著熱氣的鐵鍋。

李華劈完了柴，將斧頭放回原處，走到水缸邊洗手。他看著忙碌的吳蘭芳和眼巴巴的女兒，沉默了片刻，說：“多燉一會兒，燉爛糊點，孩子好咬。”

“哎，知道。”吳蘭芳低聲應著，用勺子撇去鍋里的浮沫。

湯汁漸漸變成誘人的奶白色，香氣越來越濃烈。小小的土屋里，被這前所未有的溫暖香氣填得滿滿的。靜梅終于忍不住，抱著妹妹挪到了炕沿邊，伸長脖子看著鍋里。

吳蘭芳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透了。她猶豫了一下，從角落的面袋子里舀出小半碗苞米面，打算和點糊糊。光吃雞肉不頂飽，還得有點主食。

“別和糊糊了。”李華的聲音忽然響起。

吳蘭芳的手一頓。

“今天……就吃雞湯吧。”李華繼續說道，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定，“鍋里肉不少，夠吃了。”

吳蘭芳拿著面碗的手僵在半空，難以置信地看向丈夫。不吃糊糊？光吃肉喝湯？這……這簡直是敗家啊！這么好的東西，不應該省著點吃好幾頓嗎？

但她對上李華的目光，那目光里沒有酒后的渾濁，也沒有平日的暴躁，只有一種平靜的堅持。她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默默地把面碗又放回了原處。

鍋里的湯“咕嘟咕嘟”地翻滾著，唱著歡快的歌謠。

又過了許久，直到雞肉用筷子一戳就輕易脫骨，吳蘭芳才熄了灶膛里的火。她拿出那四個粗瓷碗，猶豫了一下，先給李華盛了滿滿一碗，里面大多是扎實的肉塊。然后又給靜梅盛了一碗，也有不少肉。給夏怡的碗里，則是撕得碎碎的雞肉和湯。最后才給自己盛了小半碗，多是湯，只有一兩塊小小的骨頭。

李華看著，沒說話，只是拿起自己的碗，用筷子將里面大半的肉塊撥到了吳蘭芳的碗里，又撥了一些到靜梅和夏怡的碗里。

“我吃這些就行。”他聲音沉悶，不容拒絕，然后端起了自己只剩下幾塊雞肉和半碗湯的碗，率先喝了一口。

滾燙的雞湯瞬間溫暖了幾乎凍僵的身體，鮮美的滋味味在舌尖炸開。這是久違的，屬于生活的踏實味道。

吳蘭芳看著自己碗里突然多出來的雞肉，鼻子一酸，趕緊低下頭，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吹涼，喂給已經醒來迫不及待張開小嘴的夏怡。

“媽，香！”靜梅咬了一口雞肉，燙得直哈氣，眼睛卻亮晶晶的，含糊不清地喊道。

“慢點吃，別燙著。”吳蘭芳輕聲叮囑著，自己也舀了一勺湯送進嘴里。濃郁的鮮香瞬間包裹了味蕾，一股暖流從喉嚨一路滑進胃里，然后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連指尖都仿佛暖和起來。

她偷偷抬眼看向對面的李華。他正低著頭，大口吃著雞肉，喝著手里的湯，神態專注而認真，仿佛在完成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昏黃的燈光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柔和的輪廓，減弱了他往日那種令人畏懼的鋒利感。

屋子里很安靜，只有一家人吃東西的細微聲響和夏怡滿足的哼哼聲。溫暖的香氣籠罩著他們，驅散了冬夜的寒冷，也似乎暫時融化了某些堅冰。

這是李華重生后，一家人吃的第一頓飽飯，也是第一頓吃肉，有著溫暖氣息的飯。

喝完了最后一口湯，李華感覺身上暖和了不少，疲憊也稍稍緩解。他放下碗，看到吳蘭芳正要起身收拾，開口道：“先放著吧，明天再弄。”

吳蘭芳動作一頓，有些遲疑：“沒事，一會兒就……”

“天冷，早點歇著。”李華打斷她，語氣雖然依舊有些生硬，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孩子也困了。”

靜梅確實已經在打哈欠了，小腦袋一點一點的，但臉上還帶著吃飽后的滿足紅暈。夏怡更是早就揉起了眼睛。

吳蘭芳看著孩子們，終于點了點頭。她手腳麻利地把碗筷收到灶臺邊，用鍋里剩下的熱水簡單給兩個孩子擦了手臉，然后抱著夏怡，領著靜梅上了炕。

李華看著她們躺下，給她們掖好那床破舊卻干凈的被子。他站在炕邊，猶豫了片刻，低聲道：“明天我再去山里看看。”

被窩里的吳蘭芳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黑暗里，她輕輕“嗯”了一聲，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李華沒再說什么，吹熄了油燈。

屋里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積雪反射的微光隱約透進來。身旁傳來妻子和女兒們逐漸均勻的呼吸聲，空氣中還殘留著雞湯的鮮美氣息。

李華躺在冰冷的炕梢，睜著眼睛，望著漆黑的屋頂。身體疲憊不堪，肩膀被槍后坐力撞得還在隱隱作痛，手腳也依舊冰涼，但他的心里，卻有一小簇火苗，正慢慢地、頑強地燃燒起來。

這只是開始。他默默地想。他必須讓她們相信，這一切的改變，不是曇花一現，而是往后每一天的真切生活。

夜更深了，屋外的風依舊呼嘯，但小小的土屋里，卻擁有了一個短暫卻真實的溫暖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