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野的手指卡在門板縫隙里，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門外的石板路空空蕩蕩，只有那只黑布鞋靜靜地趴在門檻上，鞋尖微微翹起，像是在朝屋里窺視。

“誰放的？”林墨的聲音貼著墻傳來，帶著不易察覺的顫音。他剛才躲在門后，透過門縫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灰影，快得像掠過地面的風。

陳野沒說話，彎腰撿起布鞋。鞋底沾著濕泥，還帶著山里特有的腐葉味，針腳縫得很密，針孔里嵌著些暗紅色的碎屑，像是干涸的血漬。他捏著鞋跟抖了抖，鞋腔里掉出一張折疊的黃紙，展開來，是一張用朱砂畫的符，邊緣已經發黑，上面的字跡扭曲模糊，只能認出最底下一個“鎮”字。

“是外公畫的符。”林墨湊過來看了一眼，突然抓住陳野的手腕，“你看這折痕，和上次包裹里的報紙折法一樣。”

陳野低頭對比了一下口袋里的舊報紙，果然，都是沿著對角線折成三角形，再對折兩次，這是鎖龍村特有的折法，用來包裹給死人的紙錢。

風突然變了向，順著敞開的門往屋里灌，吹得神龕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林墨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后腰撞到了墻角的木箱，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箱子上蓋著塊褪色的藍布，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碼得整整齊齊的……白色孝布。

“cao。”陳野低罵一聲，反手帶上門。門板合上的瞬間，林墨好像聽到門外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像是老人喉嚨里卡著痰的那種渾濁氣音。

“這鞋……”林墨盯著陳野手里的布鞋，胃里一陣翻涌，“十年前外公下葬時，確實穿的這雙。我記得外婆親手繡的白花，用的是……”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用的是紙錢剪的花。”

鎖龍村的規矩，死人穿的壽鞋要繡“往生花”，必須用燒給死人的黃紙錢剪了，再用紅線縫上去，說是能讓閻王爺認得出是“自己人”。林墨小時候偷看過外婆做鞋，那紙錢的質感和鞋面上的白花一模一樣。

陳野把布鞋塞進背包最底層，拉鏈拉到一半又停住，回頭看了眼墻角的木箱：“這里怎么會有孝布？”

林墨也覺得奇怪。外公去世后，家里的喪葬用品應該都隨葬了，就算有剩下的，外婆搬走時也該處理掉。他走過去掀開藍布，箱子里果然堆滿了孝布，還有幾疊沒拆封的黃紙錢，最底下壓著一根纏著紅線的麻繩。

“這是……纏魂索？”林墨的呼吸漏了半拍。他在《湘西民俗考》里見過記載，纏魂索是用來綁“不安分的鬼”的，通常用七尺麻繩，每纏一圈紅線就念一遍往生咒，據說能鎖住魂魄不讓其投胎，也不讓其靠近活人。

這根纏魂索上的紅線已經發黑，麻繩上沾著些黏糊糊的東西，湊近聞，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有人在這兒做法事？”陳野皺眉，踢了踢箱子，“外公下葬后，誰來過這屋子？”

林墨搖搖頭。外婆中風后就沒人管這里了，村里人本就忌諱死人的房子，更不會靠近。除非……是放布鞋的人進來的。

就在這時，院墻外傳來一陣奇怪的歌聲，咿咿呀呀的，像是女人在哭，又像是在笑。調子很老，帶著拖長的尾音，聽得人頭皮發麻。

“是哭喪調。”陳野的臉色沉了下來，“鎖龍村的哭喪調，只有辦白事的時候才會唱。”

林墨扒著院墻往外看。村口的老槐樹下站著個穿灰布衫的老婆婆，背對著他們，手里拄著根竹杖，正仰頭對著槐樹唱著什么。她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歌詞含混不清，只隱約能聽到“龍王爺”“換命”“七月半”幾個詞。

“是李婆婆。”林墨認出了她。李婆婆是村里的孤寡老人，十年前外公下葬時，她也來幫忙了，當時就坐在門檻上唱哭喪調，唱得外婆直掉眼淚。

陳野推開門走出去，林墨趕緊跟上。李婆婆聽到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她的眼睛渾濁得像蒙了層白翳，嘴角卻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像是在笑：“回來了……陳家的娃娃，林家的娃娃，都回來了……”

“李婆婆，剛才是不是你在門口放了東西？”陳野開門見山。

李婆婆沒回答，只是盯著他手里的背包，眼神直勾勾的：“鞋……穿上了嗎？你外公等這雙鞋，等了十年了……”

“什么意思？”林墨追問，“我外公不是已經死了嗎？”

“死了？”李婆婆突然咯咯地笑起來，竹杖在地上敲得“篤篤”響，“鎖龍村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死？要么被龍王爺收了去，要么……就困在山里，等著替身呢。”

她的話像一根冰錐，扎得林墨后頸發涼。他想起司機說的那個迷路的驢友，還有王德才喊的“報應”，突然覺得這個村子里藏著的秘密，比他想象的要恐怖得多。

“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陳野上前一步，逼近李婆婆，“我外公的死，是不是和鎖龍廟有關？和那塊鎮龍石有關？”

李婆婆的笑容僵在臉上，白翳后的眼睛猛地收縮了一下，像是被戳中了痛處。她突然舉起竹杖朝陳野打去，嘴里尖聲喊著：“別問！不準問！龍王爺在聽著呢！”

陳野側身躲開，伸手抓住竹杖。就在兩人拉扯的瞬間，林墨看到李婆婆的手腕上纏著一圈黑色的布，布底下隱約露出青紫色的印記，像是被什么東西勒過的痕跡。

“后山……有東西……”李婆婆突然泄了氣，癱坐在地上，竹杖滾到一邊，“昨晚我去給老頭子上墳，看到后山坡的草都被踩平了，像是有什么大家伙……從墳堆里爬出來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成了喃喃自語：“哭喪調該唱了……該給龍王爺送祭品了……不然……它要親自來取了……”

林墨突然想起包裹里的頭發和骨頭碎片。難道……那就是所謂的“祭品”？

陳野把李婆婆扶起來，語氣緩和了些：“李婆婆，我們不是來惹事的，就是想弄清楚我外公的事。你知道什么，告訴我們，我們也好有個準備。”

李婆婆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突然閃過一絲清明：“準備？在鎖龍村，沒人能準備。十年前你外公就想跑，結果呢？還不是被抓回來了……”她頓了頓，突然抓住林墨的手，指甲深深掐進他的肉里，“那木盒里的東西，你們帶了嗎？”

林墨心里一驚，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背包。他把木盒帶來了，就放在最外側的口袋里。

“帶了就好……帶了就好……”李婆婆松開手，嘿嘿地笑起來，“那是‘信物’，有了它，龍王爺才認你們……認你們是陳家的種……”

她的話沒頭沒尾，卻讓林墨和陳野都感到一陣寒意。陳野想再問，李婆婆卻突然站起身，撿起竹杖，搖搖晃晃地往村里走，嘴里又唱起了那詭異的哭喪調：

“七月半，鬼門開，

龍王爺，把門踹，

拿替身，換自在，

鎖龍石，鎮不住……”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最后消失在巷子深處。村里靜悄悄的，家家戶戶的門窗都關得死死的，連狗叫聲都停了，只剩下風吹過老槐樹的“沙沙”聲，像是有人在樹后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