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是在一片灼熱與劇痛的撕扯中,艱難地爬回梁秋的腦海。
先是冷,一種骨髓深處滲出來的、裹著死亡的陰冷。緊接著,那陰冷就被更蠻橫的灼痛驅散——不是皮開肉綻的火辣,是仿佛五臟六腑被人硬塞進一座正在爆發的火山里的毀滅感。滾燙的巖漿在血管里奔騰,每一次心跳都像是瀕臨崩碎的錘擊。骨骼在呻吟,肌肉在痙攣。喉嚨干渴得如同被烙鐵燙過,每一次艱難吞咽都拉扯著胸肋間斷裂處尖銳的刺痛。
“呃…”一聲壓抑的痛苦悶哼從緊咬的牙關里擠出。梁秋猛地睜開眼,眼前卻是一片模糊的光影晃動和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輪廓。
光線很暗,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藥草苦澀氣味,還有一種…微弱的、如同幼獸低鳴般的咕嚕聲。梁秋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頸,每一次肌肉的牽動都伴隨著劇烈的抽痛。
“不想死,就躺著別動。”
一個清冽得如同冰泉激石的少女聲音在黑暗里響起,距離很近,帶著不容置疑的淡漠。那聲音并不嚴厲,卻有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如同黑暗中驀然亮起的一盞孤燈,瞬間壓倒了梁秋胸腔里沸騰的巖漿咆哮聲。
梁秋動作一頓,循著聲音的來源努力聚焦視線。
就在離他不足三尺的地方,一個纖瘦的身影側對著他,蜷膝坐在一塊相對光滑的青石上。是那個在黑淵里驚鴻一現的身影。微弱的、似乎是從洞穴頂部某種發光苔蘚落下的熒藍光芒,吝嗇地在她月白色的衣裙邊緣勾勒出一道朦朧的輪廓。她背脊挺直,像一株風雪中無聲佇立的冰竹,側臉的線條在微光里清晰又遙遠。青絲如墨,散落幾縷在頰邊,更襯得那隱在流風細紗后的面容神秘難測。黑暗中,唯有那雙眼睛,如同寒潭深藏的星子,偶爾瞥過來一眼。那雙深邃的、仿佛蘊藏著一片冰封星海的蔚藍色眼眸!
是那個救了自己命的神秘女人。
梁秋扯了扯嘴角,牽動臉上的傷,一個玩世不恭的痞笑又浮了上來,盡管帶著因痛楚而生的扭曲:“原來是美人兒救的命啊?謝了…”他習慣性地想抬手抹把臉,手臂剛一動,一股電流似的劇痛就猛地從胸肋蔓延開,瞬間讓他額角滲出大顆的冷汗,笑容都僵住了,“嘶…真他娘…帶勁…老子這身骨頭八成是讓那狗屁窮奇當柴禾劈了…”他低聲嘶著氣罵罵咧咧,干脆不動了,眼睛卻滴溜溜地在黑暗里掃視。
這里似乎是一個位于崖壁深處的天然洞穴,干燥,陰冷。頭頂的石壁掛著星星點點的熒藍苔蘚,是這里唯一的光源。身下墊著些不知名的干草和柔軟的獸皮,還有一層薄薄的、觸感溫潤的東西——他費力地歪了歪頭,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大半邊身體和一條手臂,都被一種半透明、質地像某種凝固膠質的奇異繃帶仔細地裹纏著,繃帶上散發著淡淡的草香和微弱的清涼,正是這清涼勉強中和著體內那股肆虐的灼熱。
他隨即看到了那個“咕嚕”聲的來源。
那個黑漆漆、長翅膀的小家伙,此時就蜷在他沒被包裹的右腿旁!比起第一次見的兇狠狼狽,現在它顯得…嗯,更“完整”一些了?盡管左前爪依舊不自然地彎曲著,纏著幾圈同樣材質的繃帶,但似乎被處理過。細密的黑色鱗片在熒藍微光下泛起幽紫的光澤,那根骨節琉璃般的尾巴也收斂地盤在身邊,尖端那簇原本幾乎熄滅的藍白小火苗,此刻正穩定地、微弱地跳躍著。而最引人注目的,依舊是它脊背上那兩對薄如蟬翼、邊緣處沾染了幾道異常清晰猩紅血紋的半透明晶翼。此刻那晶翼正隨著它輕微的呼吸微微起伏。
小家伙也醒著,同樣警惕地睜著那雙熔金般的豎瞳!那對璀璨的金眸正好也看向梁秋,里面沒了初次相見的兇狠暴戾,卻也沒有親近,像兩顆冰冷純凈的黃寶石,帶著一種遠古生靈特有的陌生審視,以及一絲被梁秋動作驚擾后的不耐煩。它小小的頭顱揚著,沖著梁秋發出一個短促、威脅意味明顯卻又細弱的叫聲:“咿!”像是在宣告領土主權——別靠太近!
梁秋愣了一下,隨即樂了:“嘿?小東西脾氣還不小?怎么的,地盤啊?”他忍著痛挪了挪沒受傷的右手,竟然大膽地朝小獸沾著血紋的晶翼伸去,試圖用指尖去撥弄那異常顯眼的猩紅痕跡,“看看這傷…嘖,挺唬人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晶翼邊緣那看似凝固的血跡紋路時——
哧!
一點微弱的、帶著極高頻震顫的幽紫色火星,毫無征兆地從那紋路邊緣猛迸出來!
梁秋的手指像被無形的針扎了一下,猛地一縮!一股極其微弱卻霸道無比的熾熱刺痛感順著手指尖瞬間刺入!比直接摸到滾水更迅捷、更具穿透性!像是要直接灼傷他的靈魂深處某個隱秘的連接點!
“呵?!”梁秋驚疑地收回手,看著完好無損卻殘留著怪異麻痛的指尖,又看看那如同瞬間豎起刺的幼小猛獸。那小獸背脊猛地弓起,四根晶翼完全張開,雖然還受著傷,姿態卻如同守護逆鱗的真龍!那雙熔金豎瞳死死盯著他,里面的冰冷疏離被一種被侵犯的、原始的暴躁取代。它脊背上的猩紅血紋,竟微微亮了一下!
梁秋臉上玩味的笑意斂去了大半,眼神變得深邃起來,指尖那奇特的灼痛感還在持續。他第一次真正地仔細打量這只小獸。這玩意兒…不簡單。窮奇要它,它翅膀上的血紋還跟自己有關系…
“那是被混沌源火灼傷靈魂的印記。沾染…便是因果。”那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幽遠感。
梁秋聞聲抬頭,正好對上那從黑暗中投來的目光。月白色少女不知何時已側過身來,面紗下的輪廓正對著他。那雙冰藍星眸,落在他和小獸之間,帶著一絲了然,一絲探究,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復雜波動。
“混沌源火?”梁秋咀嚼著這個完全陌生的詞,眼神銳利地釘在那雙藍眸上,“還有因果?小爺我爛命一條,除了欠你那點救命之恩,還有什么債背得起這種名頭?”他嘴角又扯出點痞氣,可眼底深處卻沒了絲毫玩笑,“這窮奇,是沖它來的吧?”他用下巴點了點那只警惕不減的小獸。
月夕那雙澄澈冰藍的眼眸靜默了一瞬。洞穴里熒藍苔蘚的光暈在她垂落的長睫上投下淺淡的陰影。
“混沌生燧,燧滅萬古。那是連起始之地最深處的黑暗都不敢直視的純粹創世余燼。”她的聲音平穩依舊,卻無端裹挾了葬神淵深處亙古的寒意,“此獸沾染了一絲…源頭的氣息。而窮奇,乃是起始自在族放牧萬界的獵犬之一,以吞噬混沌為食,也以撲滅‘意外’為己任。”她停頓了一息,目光如同無形的刻刀,精準地落在梁秋胸前那被布包擋著的帝臺之棋位置,又移向他那包扎嚴實卻微微隆起的胸口,那里似乎正散發著微弱且不穩定的熱力波動。“而你,強行吞服了未完全煉化的帝臺棋藥力,其本源之熾烈狂暴,恰恰與此獸身上那絲混沌源火的法則本源…產生了某種混亂的共鳴。”
她微微抬手,瑩白的指尖在微光里一點熒藍微光浮現,如同一個縮小的星辰在指尖沉浮。
梁秋瞬間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月華之力滲透那層奇異的繃帶,直抵他胸腔深處。那躁動奔涌的灼熱巖漿像是遇到了克星,迅速消退了那種隨時要爆裂的毀滅感,雖然痛苦依舊,卻多了一絲被強行鎮壓住的沉凝。他緊繃的身體不自覺地放松了一絲。
但這短暫的舒適,卻讓梁秋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混沌源火?起始之地?放牧萬界的獵犬?這字眼一個比一個生僻嚇人!遠遠超出了他認知里那該死的青石國王子、黑煞宗主,甚至整個百境之地打打殺殺的層次!
“狗日的…”他低罵了一句,這次是真真切切帶著凝重,“聽你這意思,老子這頓揍,算是莫名其妙被這‘滅世余燼’給連坐上了?吃個藥草還吃出個被諸天獵犬追殺的狗屁因果?”他瞥了一眼旁邊那只因為月夕出手而稍斂敵意、但金瞳依舊死死盯著自己的小獸,又看看自己隱隱作痛的胸口。“那這藥勁兒…多久能過去?還有這小東西,”他抬了抬下巴指著小獸,“兇得很,翅膀扎手。難道就這么捆著養著?”說到最后,那市井里斤斤計較的混不吝勁兒又有點冒頭,仿佛討論的不是什么諸天獵犬追殺的大事,而是后巷撿了個扎手的刺猬該怎么處理。
那雙冰藍眼眸似乎因為梁秋這種匪夷所思的轉折和關注點而頓了一下。面紗下,仿佛有什么難以捕捉的弧度極輕微地牽動了一下。
轟…!
就在這時!
一聲沉悶的、仿佛從大地深處炸開的爆響,猛地從洞窟入口的方向傳來!整個洞穴劇震!無數細碎的塵土巖屑從洞頂簌簌落下!那入口處堆壘的巨石轟然坍塌了一部分,一股濃烈的、帶著腐蝕氣息的腥風如同實質般順著缺口瘋狂涌入!
嗚——!
低沉的咆哮,如同萬千亡魂在深淵底部齊聲嘶吼!充滿了毀滅一切的饑渴和蠻橫霸道的鎖魂意志!
那恐怖而熟悉的威壓!窮奇!它找來了!
“咿——!!”蜷縮在梁秋腿邊的玄暝瞬間炸毛!全身鱗片片片乍起,如同覆蓋了一層玄黑的荊棘!那兩對晶翼唰地完全展開!原本薄弱的藍白火焰在尾尖猛烈升騰!金瞳死死盯住洞口涌來的墨綠色毒煙,帶著恐懼,更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兇悍戾氣!它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受傷的前爪下意識地擋在身前,仿佛下一秒就要撲向那濃霧中出現的陰影!
梁秋的心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渾身傷口同時迸發出撕裂般的劇痛!燃燼決的微弱火苗根本連一個念頭都無法燃起,就被那傾天覆地的兇威徹底碾滅!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猛地將自己沒被包裹的右手,朝著旁邊炸毛低吼的小獸伸了過去!不是驅趕,不是攻擊,而是如同溺水者抓住身邊唯一一塊飄浮物般…一把抓住了它那條燃著藍色火焰的琉璃骨尾末端!
滾燙!一種奇異的、帶著毀滅灼燒靈魂般的滾燙感瞬間從掌心鉆入梁秋全身!比之前火星的刺痛強了千倍萬倍!
“呃啊——!”梁秋發出一聲痛吼!額角青筋瞬間暴起,面容扭曲!仿佛抓住了燒紅的烙鐵!
就在同時!
嗡!
一股更加磅礴、更加灼熱的毀滅洪流,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轟然從玄暝被握住的尾巴尖逆沖而上!瞬間灌入小獸全身!它脊背上那幾道猩紅的血紋驟然爆發出刺目的深紫光芒!仿佛被梁秋這一握和窮奇的威脅徹底點燃!一股源自太古蠻荒的、帶著無盡寂滅意味的兇戾氣息,混雜著梁秋自身燃燼決被強行刺激爆發的精血之力,如同沉寂萬古的火山,轟然在它體內復蘇、爆發!
“嗷——!!!!”
一聲與它嬌小體魄完全不符、帶著撕裂虛空力量、蘊含著無盡怒火的咆哮,猛然自玄暝喉間炸響!這咆哮不再有任何稚嫩!它充滿了最古老純粹的混沌蠻霸意志!如同沉睡的君主被螻蟻徹底激怒!
巨大的音浪混合著實質化的深紫色焰環,以玄暝小小的身體為中心,瘋狂向四周爆開!那些彌漫的毒霧被瞬間撕碎、焚滅!涌進洞窟的窮奇氣息被狠狠沖了回去!洞壁劇烈搖晃,碎石如雨落下!
洞口堆壘的巨石在音波和氣浪的沖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然而,那咆哮所蘊含的恐怖能量爆發僅僅持續了一瞬,便如同消耗殆盡般戛然而止!玄暝的身體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尾巴尖那被梁秋握住處的火焰瞬間黯淡熄滅,發出一聲虛脫般的嗚咽,小小的身軀如同斷線的木偶般,軟軟地向后栽倒!
而被震得七葷八素、渾身傷口崩裂流血、右手掌心一片焦黑的梁秋,此刻卻被那瞬間爆發的太古意志深深震撼!
那股意志…那份被徹底點燃的毀滅寂滅……竟在他胸腹間那原本屬于帝臺之棋的狂暴灼熱力量深處,激發出了一絲奇異的同源呼應!
嗡……咔嚓!
梁秋胸口那被繃帶覆蓋的位置,猛然亮起了一剎那妖異刺目的紅光!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瓷器崩裂的脆響,仿佛從他體內某個鎖鏈的深處傳出!
一股比之前吞服帝臺棋時更加純粹、更加原始、也更加……饑餓的火焰本源之力,正試圖沖破那束縛它的禁錮!
“噗!”梁秋再也忍不住,一大口滾燙的鮮血猛地噴了出來!那血液砸落在干燥的地面,竟發出“滋滋”的聲響,騰起絲絲縷縷熾熱的白煙!
灼熱!毀滅!靈魂像是要被徹底點燃!窮奇的威脅被短暫震懾的狂喜瞬間被體內這股新生的、瀕臨失控的焚世洪流所取代!
梁秋蜷縮著身體,痛苦地抽搐著,眼睛死死盯著自己沾滿焦痕和自身灼熱血液的右手,又看看旁邊力竭倒下的玄暝,最后猛地抬頭,求助般痛苦地望向那雙黑暗中的冰藍眼眸。
洞口,窮奇的嘶吼帶著被冒犯的驚天暴怒再次逼近!石堆坍塌處,墨綠色的毒霧正瘋狂涌進!
洞內,少年與幼獸體內點燃的混沌之火,即將失控!
一直靜坐如磐石的月夕,在那一人一獸氣息劇烈沖突、梁秋胸口紅光迸裂的瞬間,那雙冰封的星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掀起了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