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回門。
這一日天剛蒙蒙亮,蘇婉棠便已起身。云簪伺候她梳妝,臉上卻滿是愁容。
“王妃…”云簪拿著幾件裙子,猶豫道,“今日回門,是否穿得隆重些?”也好叫蘇家那些人看看,小姐在王府并非全然受冷落。
蘇婉棠看著鏡中依舊蒼白的臉,心下清明。蘇家那群人,最是捧高踩低。“那件玫紅色的吧,是該喜慶些。”她臉上略施薄粉,試圖掩蓋病容,但眼底的疲憊和蒼白的唇色依舊透露著無法完全掩飾的虛弱。她要的就是這份“強撐的體面”。
一切準備停當,卻遲遲不見謝允之的身影。
派去前院打聽的小丫鬟戰戰兢兢地回來稟報:“王爺昨天同李小公爺和沈三公子去“醉仙樓”喝酒,留宿在了那兒,至今未歸。”
云簪一聽,急得跺腳:“今日是回門的大日子!王爺怎能…這要是讓蘇家知道…”
蘇婉棠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指尖有些發涼。果然如此。她早已料到謝允之可能不會將回門這等“瑣事”放在心上。但預料成真,心底仍不可避免地漫上一絲澀意。
若是就這樣獨自回去,等待她的,將是蘇家那些人毫不留情的嘲諷和羞辱。她日后在王府的處境將會更加艱難,恐怕連這里的下人都要看輕她幾分。她絕不能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她放下茶杯,深吸了一口氣,將那點無用的情緒壓了下去。還好,她早有準備。自從知道要嫁給謝允之那日起,她便已讓云簪暗中打聽過。謝允之在京城中真正稱得上好友的,唯有衛國公家的小公爺李疏墨和靖安侯家的沈三公子沈知白。這兩人與謝允之脾性相投,是京城里有名的紈绔,但據說本質并不壞,甚至有些…天真講義氣。對付這樣的人,硬碰硬不行,講道理更行不通。唯有…以柔克剛,攻心為上。
“備車。”蘇婉棠站起身,聲音平靜無波,“去醉仙樓。”
“小姐?!”云簪驚愕地睜大眼睛,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去請王爺回來。”蘇婉棠攏了攏身上的月白色斗篷,兜帽落下,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柔和卻蒼白的下巴,“今日回門,王爺必須在場。”她的語氣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馬車很快到了醉仙樓。此刻已是上午,酒樓剛開門不久,并無什么客人。掌柜的一看是安王府的馬車,再看到一位氣質柔弱、衣著華貴卻面色蒼白的年輕女子在下人攙扶下走進來,心里頓時明了了幾分,不敢怠慢,恭敬地引她前往雅間。
到了雅間外,里面靜悄悄的。
云簪上前,輕輕叩響了門扉。
片刻后,門從里面被拉開。開門的正是李疏墨,他已穿戴整齊,只是發梢微濕,似是剛洗漱完畢。見到門外站著的蘇婉棠,他明顯一愣,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王妃娘娘?”
蘇婉棠的目光越過他,看向室內。謝允之正打著哈欠伸懶腰,一副才醒的慵懶模樣。
謝允之聞聲望去,只見蘇婉棠正站在門口。她今日打扮得比前兩日更正式些,玫紅色的衣裙襯得她多了幾分嬌艷,但臉色依舊蒼白,眼底帶著淡淡的青黑,一副沒休息好的樣子。她并未像謝允之預想中那樣哭鬧或質問,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微微抿著蒼白的唇,輕輕喚了一聲:“王爺。”
這一聲,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委屈和克制。
謝允之伸懶腰的動作僵在半空,打了個一半的哈欠也卡住了,臉上迅速掠過一絲心虛。
蘇婉棠一雙秋水般的眸子此刻盈滿了水光,眼圈和鼻尖都泛著脆弱的紅暈,長長的睫毛濕漉漉地垂著,顯然是強忍了許久淚意,已然到了極限。她的目光緩緩地、哀戚地掃過桌上的酒壺杯盞,最后落在謝允之身上,那目光像是有千斤重,壓得謝允之呼吸一窒。
沈知白也趕緊整理了一下衣冠站起來,看看這位柔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王妃,又看看一臉尷尬、手足無措的謝允之,摸了摸鼻子,不敢吭聲。這場景,怎么看都像是他們兄弟倆拐帶了人家新婚夫君,被苦主找上門了,而且這苦主還是一副隨時可能暈過去的模樣。
蘇婉棠一步步走向謝允之,每一步都像是用盡了力氣,身形搖搖欲墜。
“王爺…”她開口,聲音帶著哽咽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浸滿了淚水,“妾身自知愚鈍,不得王爺喜愛…王爺想去何處,想見何人,妾身不敢過問…”
她走到謝允之面前,仰起臉看著他,淚水終于承受不住重量,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劃過她蒼白的面頰,她卻倔強地沒有發出一絲抽泣聲,只是那破碎的模樣更顯得凄楚可憐。
謝允之被她這開場白弄得手足無措,張了張嘴,想說什么辯解之詞,卻發現喉嚨干澀,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李疏墨和沈知白更是尷尬地立在原地,進退兩難,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
“可是今日…”她似乎情緒激動,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一只手撫著胸口,仿佛不堪重負。另一只手卻悄然從寬大的袖中滑出一支尖銳的銀簪,抵在了自己纖細的脖頸上!
謝允之臉色唰地一下白了,猛地從榻上站起:“你干什么!快放下!”
蘇婉棠的手微微顫抖著,簪尖緊緊貼著那蒼白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似乎稍一用力,便會釀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她淚眼朦朧地望著謝允之,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絕望和哀戚:“王爺不喜妾身,厭棄這樁婚事,大可直言。可、可今日是回門之期啊!”
“妾身一條賤命,死不足惜,”她手腕微微用力,簪尖陷下去一點,雪白的肌膚上立刻出現一個刺目的紅點,看得旁邊李疏墨和沈知白心驚肉跳,大氣都不敢出,恨不得立刻消失,“可王爺……求您看在夫妻名分上,給妾身,給安王府,留一絲體面吧!若王爺今日執意不肯與妾身同往,妾身……妾身也無顏再活于世了!”
字字泣血,句句哀婉。沒有一句尖銳的指責,卻字字都在控訴他的荒唐;沒有一聲強硬的命令,卻用最柔軟最決絕的姿態把他逼到了道德的絕境,退無可退。她賭的就是謝允之骨子里那點未泯的良知和怕惹上人命官司的紈绔心態。
“別!別動手!”謝允之魂都快嚇飛了,也顧不上什么面子風度了,急急上前兩步,幾乎是在告饒,“我錯了!是本王錯了!本王忘了時辰!你快把簪子放下!危險!”
他確實忘了回門這回事,也確實覺得這王妃麻煩,可他從未想過要逼死她!而且……看著她那副絕望脆弱的樣子,他心里竟真的生出幾分不忍和自責。
李疏墨和沈知白趕緊幫腔,聲音都放得極輕極柔,生怕嚇著她:“王妃娘娘,萬萬不可想不開啊!”
“是啊是啊,允之他知道錯了,您快把簪子放下,有話好好說……”
他們看著蘇婉棠那弱柳扶風、搖搖欲墜的樣子,真怕她下一秒不是自己動手,而是直接哭暈過去、摔倒在地,那簪子一樣會要了她的命!
蘇婉棠看著一臉驚慌失措的謝允之,語氣充滿了不確定和卑微的希冀:“王爺所言當真?真的愿意陪妾身回門?”
“回去!回去!本王這就跟你回去。”謝允之指天誓日,恨不得把心掏出來證明,“立刻!馬上!青溪!備車!回府!”
聽到他確切的承諾,蘇婉棠像是終于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手一軟,銀簪“叮當”一聲掉落在地。她身體晃了晃,向后軟倒。
“哎!”謝允之一個箭步沖上前,堪堪將人扶住。
溫香軟玉入懷,帶著淚水的濕意和藥草的淡淡清苦氣,輕得幾乎沒有重量。謝允之抱著她,感覺像是抱著一塊易碎的琉璃,動都不敢動,只剩下滿心的“后悔”和“后怕”。
蘇婉棠靠在他懷里,微微喘息,眼淚卻流得更兇了,小聲地、斷斷續續地抽噎著:“謝謝王爺,妾身又給王爺添麻煩了。”
謝允之看著懷里還在輕輕顫抖、哭得不能自已的蘇婉棠,頭大如斗,只能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干巴巴地安慰:“別、別哭了……走了,回家。”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回門!趕緊回門!把這祖宗安穩送走再說!這哪里是麻煩,這分明是個一動就會碎、一碰就要沒的祖宗!
謝允之半扶半抱地帶著她往外走,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藥香和一絲清冷的氣息,與新婚那日晚上是一樣的。他腳步頓了頓,心里那種怪異的感覺又冒了出來——他好像,又一次被這位看似柔弱不能自理的王妃,用一種他完全無法招架的方式,拿捏得死死的?
李疏墨和沈知白立刻識趣地拱手:“王爺王妃慢走!”
說完,他們看著謝允之幾乎算是“乖乖”跟著王妃離開的背影,交換了一個眼神。
李疏墨用口型無聲地說:“允之這回……怕是遇上克星了。”
沈知白搖搖折扇,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這安王府,日后怕是少不了熱鬧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