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熹，透過窗欞上的細紗，灑下一片朦朧的光暈。

蘇婉棠幾乎一夜未眠。任誰被一個陌生男子、尤其還是以荒唐聞名的王爺像抱枕一樣箍著睡了一夜，恐怕都難以安寢。謝允之的手臂沉得像鐵箍，呼吸間的酒氣混合著他身上某種清冽的檀香，擾得她心神不寧。直到天快亮時，他才翻了個身，松開了她。蘇婉棠幾乎是立刻掙扎著爬起身，縮到床榻最里側，渾身僵硬酸痛。

她悄無聲息地迅速整理好自己凌亂的寢衣，試圖撫平上面的褶皺，仿佛這樣就能抹去昨夜那令人無措的親密。云簪早早候在了外間，聽到細微動靜，輕手輕腳地端了熱水進來，看到自家小姐蒼白臉上那明顯的倦色和眼底的青黑，又是一陣心疼，卻不敢多問，只默默伺候她梳洗。

“小姐…王妃，”云簪改了口，聲音壓低，“方才王府的管事嬤嬤來傳過話，說…各位側妃、姨娘們巳時初會來正院給王妃您敬茶。”

蘇婉棠對著銅鏡，看著鏡中那個依舊柔弱、眼底卻添了一絲冷意的自己，輕輕點了點頭：“知道了。”

用過早膳，略休息了片刻，院外便漸漸有了人聲。蘇婉棠端坐在正廳的主位上，一身正紅宮裝，襯得她臉色愈發白得透明，唯有唇上點了些口脂，強撐出幾分王妃應有的氣色。她脊背挺得筆直，眼神平靜無波地望向門口，靜候著即將到來的風雨。

環佩叮當，香風陣陣，一群美人魚貫而入。為首的玫紅錦裙女子，云鬢珠翠，容貌艷麗，眉眼間是刻意的端莊與疏離——柳側妃，工部郎中柳家的庶女，也是當今柳皇后的侄女。其身后，茜素紅衣裙、眼神活絡輕蔑的是周姨娘；藕荷色襦裙、低調沉默的是孫姨娘；幾乎縮在最后的是李姨娘。

“妾身柳氏，攜諸位妹妹，給王妃請安，王妃萬福。”柳云嫣領著三人，規規矩矩地行了禮，姿態挑不出錯處。

一屋子鶯鶯燕燕，香氣混雜。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審視、輕蔑、好奇，無一不在掂量她這新王妃的分量。蘇婉棠能清晰感受到那些無聲的評判——一個門第不高的病秧子，運氣好占了位置，連王爺昨夜都爛醉，顯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諸位妹妹請起。”蘇婉棠的聲音依舊輕柔，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氣弱，抬手虛扶了一下，“上茶。”

丫鬟們奉上茶水。

謝允之醒來時，宿醉帶來的頭痛讓他齜牙咧嘴，但昨夜模糊的記憶卻悄然浮現——那個紅著眼眶，小心翼翼為他擦拭手背，最后被他當成大型暖爐抱著睡了一夜的柔弱新娘。

一種微妙的好奇心，像羽毛一樣搔撓著他。這個蘇婉棠，似乎和他預想中那些被塞進來的女人……有點不一樣？她好像真的有點……心疼他？

于是，平生第一次，謝允之在無需出門玩樂應酬的上午，沒有想著去斗蛐蛐遛鳥，而是鬼使神差地溜達到了正院花廳的屏風后，暗中觀察。

柳云嫣接過侍女遞來的茶盞，唇角含著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緩步上前：“妾身柳氏，給王妃姐姐敬茶，姐姐請用。”

然而，就在蘇婉棠伸手去接的瞬間，柳云嫣手腕幾不可查地一歪，茶杯傾倒之時，滾燙的茶水猛地灑在了蘇婉棠那只白皙纖瘦的手背上！

“哎呀！”柳云嫣驚呼一聲，語氣卻毫無歉意，反而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得意，“姐姐恕罪，妾身手滑了。”

蘇婉棠的手背瞬間傳來火辣辣的刺痛，肉眼可見地紅腫起來。她疼得指尖猛地一顫，卻只是輕輕吸了一口冷氣，硬生生將痛呼咽了回去。她抬起眼，看向柳云嫣，那雙總是氤氳著水汽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對方的倨傲與挑釁。

屏風后的謝允之皺了皺眉，下意識覺得這場景有點煩人。

蘇婉棠沒有如眾人預料般忍氣吞聲，也沒有哭訴，反而緩緩地、用那只未受傷的手，接過了柳云嫣手中尚且殘留些許茶水的杯子。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她手腕一揚，杯中剩余的茶水連同底部的茶葉，半點不浪費，精準地全部潑回了柳云嫣那張寫滿錯愕的臉上！

茶水順著柳云嫣精心描畫的眉眼鬢角滴滴答答落下，茶葉沫子沾了滿臉，好不狼狽。

“啊——！”柳云嫣這才后知后覺地尖叫起來，聲音刺耳。

蘇婉棠卻仿佛被她的尖叫聲嚇到了，手一松，茶杯“啪嚓”一聲脆響，摔碎在柳云嫣的繡鞋邊。她隨即向后微微一縮，用那只紅腫的手輕輕捂住心口，眼眶瞬間就紅了，聲音帶著哭腔，怯怯懦懦，比柳云嫣方才那聲“手滑”聽起來真誠了百倍：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手好疼，沒拿穩。妹妹你突然叫那么大聲，我被嚇到了……”

她微微喘息著，像是受了天大的驚嚇，那副柔弱無助、泫然欲泣的模樣，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方才那個果斷潑茶的人絕不是她。

“！！！”屏風后的謝允之眼睛瞬間瞪圓了，嘴巴微張，徹底懵了。

這……這是什么情況？！這個昨晚還溫柔小意給他擦手的新王妃，怎么突然就……就潑人茶水還摔杯子了？！那茶杯要是再偏一點……謝允之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俊美無儔的臉蛋，心里一陣后怕。這新王妃，好像……有點兇？

他被這反差極大的一幕驚得忘了隱藏，身子不自覺地探出了些。

“王爺？！”眼尖的周姨娘第一個發現了躲在屏風后偷看的謝允之，失聲叫了出來。

全場目光瞬間聚焦到廳堂一角的屏風處。

蘇婉棠也適時地看向那邊，紅紅的眼眶里淚水要掉不掉，委委屈屈地喚了一聲：“王爺……”聲音輕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又仿佛在害怕他的責備，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依賴與無助。

柳云嫣更是如同見到了救星，頂著一臉茶葉沫子，哭得梨花帶雨就欲撲過去：“王爺！您要為妾身做主啊！王妃她……”

謝允之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從屏風后挪了出來。他看看一臉狼狽哭哭啼啼的柳云嫣，又看看手背紅腫、眼淚汪汪、仿佛受了更大委屈的蘇婉棠，眼神里帶著明顯的錯愕與混亂。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擺出王爺的架勢，卻莫名有點氣虛：“呃……那個……一大早的，吵吵什么呢？”他的目光最終落在蘇婉棠紅腫的手背上，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柳云嫣一見謝允之，如同見了救星，也顧不上儀態了，頂著濕漉漉、掛著茶葉的臉，哭得更大聲，更委屈了：“王爺！王爺您可算來了！您要為妾身做主啊！”她提著濕透的裙擺就想撲過去，卻被謝允之下意識后退半步的動作給定在了原地。

謝允之的注意力顯然沒完全在她身上，他眼神飄忽地掃過柳云嫣的狼狽相，最終落在了蘇婉棠那只明顯紅腫起來的手背上，眉頭擰得更緊了。這得是多燙的茶？

“王爺……”蘇婉棠的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比柳云嫣的哭嚎更能抓人耳朵。她微微抬起那雙浸滿水光的眸子，怯生生地望著他，像是受驚的小鹿，那只受傷的手無意識地蜷縮著，更顯可憐，“妾身不是有意的……”

謝允之看看哭天搶地的柳云嫣，又看看慘兮兮仿佛下一秒就要暈過去的蘇婉棠，心里那桿秤莫名其妙就偏了。主要是柳云嫣太吵了，而蘇婉棠看起來確實更慘一點，而且她昨晚還那么溫柔地給他擦手來著。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拿出點王爺的威嚴，但出口的話卻沒什么氣勢，甚至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和敷衍：“行了行了，別吵了。大清早的，像什么樣子。”他目光轉向柳云嫣，看著她臉上的茶葉末，嘴角忍不住抽動了一下，勉強忍住沒笑出來，“你……你先回去換身衣服，收拾收拾。”

柳云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爺！她就這么把茶潑到妾身臉上，還摔杯子！您就……”

“她不是說了嗎？不是故意的。”謝允之打斷她，理由幾乎是脫口而出，甚至帶上了點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維護，“她手被燙了，沒拿穩杯子，你突然叫那么大聲，嚇到她了吧？”他說完，還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蘇婉棠。

蘇婉棠適時地垂下眼睫，一滴淚珠恰到好處地滾落，砸在衣襟上，無聲無息，卻比柳云嫣所有的哭訴都更有力量。

柳云嫣氣得渾身發抖，指甲狠狠掐進掌心：“王爺！您怎能如此偏袒！分明是她……”

“柳側妃，”蘇婉棠忽然輕聲開口，聲音柔柔弱弱，卻清晰地打斷了柳云嫣的話，“不如……不如我也讓你潑一回？”她說著，竟真的對旁邊的云簪伸出手，示意她去端茶，一副逆來順受、任打任罰的模樣。

“你！”柳云嫣被她這以退為進的話堵得胸口發悶，幾乎喘不過氣。她若真潑了，豈不是坐實了惡毒之名？王爺還在這兒看著呢！

柳云嫣看著謝允之那明顯不想多管、甚至有點嫌麻煩的表情，再看看蘇婉棠那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樣子，知道今天這虧是吃定了。她狠狠剜了蘇婉棠一眼，終究不敢違逆王爺，咬著牙，屈膝行了個禮，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妾身告退。”然后頂著一身狼狽，在周姨娘等人各異的目光中，羞憤難當地快步離開了花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