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朔風卷過邊城灰敗的城頭,扯得旌旗獵獵作響,急促的軍報一個接一個傳來,鬼戎犯邊…
鎮北王周凜立在城樓最高處,一身玄色重甲,其上的血漬與甲胄本身的暗沉融為一體。他單手扶著冰冷的城墻,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鬢角幾縷灰白的發絲被風拂起,貼在刻滿風霜的頰邊。那雙鷹隼般的眼掃過城下密密麻麻的敵軍,又掠過城墻上疲憊不堪、眼神卻依舊倔強的士兵,最后落在幽州城內臨時搭建、人滿為患的傷兵營。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潑灑下來,吞噬了天光。城外的鬼戎大營卻驟然亮起無數火把,將半邊天穹映得通紅。震耳欲聾的戰鼓聲猛地炸響,密集如雨點,帶著撕裂一切的瘋狂!
“敵襲——!!!”
凄厲的示警聲瞬間被淹沒在震天的喊殺與箭矢破空的尖嘯中。鬼戎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潮水般涌向城墻。云梯、鉤索、……攻城器械在火光下顯出猙獰的輪廓。
“放箭!放箭!”城頭守將的吼聲已近癲狂。
周凜奔向喊殺聲最烈的西門,登上城樓:“弓箭手!聽我口令——目標,敵后陣督戰隊!刀盾手!左翼補位,長槍手!右翼突刺,把云梯上的人給我捅下去!火油隊!集中所有火油,澆那幾架新上的攻城車!”
顧惜朝不知何時已來到城樓之上。她身形如鬼魅般在城頭游走,長劍化作道道奪命寒光。一個鬼戎兵剛躍上垛口,獰笑著揮刀砍向一名力竭的士卒,劍光一閃,對方咽喉已多了一個血洞。另一處云梯上,數名鬼戎兵即將登頂,顧惜朝足尖一點,竟直接踏上云梯邊緣,長劍橫掃,血花飛濺,數顆頭顱滾落城下!同時,她左手銀針無聲彈出,精準地射入一名正要放冷箭的鬼戎兵眼窩。敵人攻勢退卻,她又悄無聲息回到了傷兵營。
第三天,黃昏。殘陽如血,將整個戰場涂抹成一片凄厲的暗紅。鬼戎似乎也到了強弩之末,攻勢明顯減弱。顧惜朝站在城墻之上,小心防備著鬼戎軍來犯,時不時看著遠方。她臉上沾滿血污和煙塵,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清澈銳利。
就在這時,遙遠的地平線上,煙塵驟起!一面玄色大旗在煙塵中獵獵招展,上面繡著醒目的周字!守城大軍興奮叫喊:“是王爺,是王爺。”
鬼戎大軍后方頓時一片混亂,鳴金之聲急促響起。如同退潮一般,方才還兇悍如狼的鬼戎兵,開始倉皇地向后撤退,丟下滿地狼藉的尸骸。
顧惜朝緊繃了三日的心弦驟然一松,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瞬間席卷全身。她靠著冰冷的、布滿刀痕箭孔的殘破垛口,緩緩滑坐在地,染血的長劍脫手落在身側,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她閉上眼,耳邊是震天的歡呼和劫后余生的哭泣,鼻尖是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與焦臭。手中暗藏的銀針帶來一絲清晰的痛感,提醒著她這幾日發生的一切并非虛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自身后傳來。顧惜朝沒有回頭。
他低頭看著坐在地上、滿身血污、疲憊不堪的年輕女子,目光落在她沾著血漬和灰塵的側臉上。那雙曾指揮千軍萬馬、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眼眸里,此刻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是劫后余生的慶幸,是目睹慘烈后的沉痛,是難以言喻的感激,更是一種超越年齡、超越身份的、發自靈魂深處的認同與欣賞。
周凜沉默了片刻,忽然解下腰間一個早已被血和塵土染得看不出原色的皮質酒囊。他拔掉塞子,一股極其濃烈、極其醇厚、仿佛沉淀了無數歲月風霜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沖淡了周圍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周凜將酒囊遞向顧惜朝,嘴角緩緩勾起一個極其淺淡,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的弧度。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卻有著前所未有的輕松與釋然:“功夫不錯嘛,喝酒嗎?”
顧惜朝終于睜開眼。目光越過周凜染血的肩甲,投向遠方。殘陽的最后一絲余暉,正掙扎著沉入連綿的群山之后,暮色四合,籠罩了這片剛剛平息了殺聲的焦土。城頭幸存的火把次第點燃,昏黃的光暈在血跡斑斑的磚石上跳躍。
她伸出手,沒有去接酒囊,而是用沾滿血污和塵土的手指,輕輕拂過身側那殘破不堪的垛口。青磚冰冷,棱角處被刀劈斧砍,留下深深的凹痕,觸手粗糲,如同撫摸著一場剛剛凝固的噩夢。
周凜的手依舊懸在半空,酒香在血腥氣中固執地彌漫。他并不催促,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那雙曾洞悉戰場瞬息萬變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她側臉的輪廓,以及她指尖劃過磚石時,那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抖。
她看著周凜遞來的酒囊,那皮囊陳舊,邊緣磨損得厲害,和他的人一樣,浸透了邊關的風霜。
終于,她伸出手,握住了酒囊冰涼的皮身。指尖傳來的粗糙觸感,帶著周凜掌心殘留的微溫。
周凜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釋然。他收回手,目光掃過城下堆積如山的尸骸,又望向遠處黑暗中鬼戎大營撤退時留下的零星火光,最終落回顧惜朝沾滿血污的臉上。
她仰頭,猛地灌了一大口。那酒液如同燒紅的刀子,從喉嚨一路灼燒到胃里,嗆得她劇烈咳嗽起來,眼角瞬間逼出生理性的淚水。然而那股霸道熾烈的暖流,也迅速驅散了四肢百骸透骨的寒意和麻木的疲憊。
“值得么?”她忽然問,聲音很輕,目光卻投向城下那片被死亡籠罩的焦土,“用這么多命,守一座城?”
“有些東西,比命重。”周凜猛灌了一口酒后,說。
城下的哭聲和低沉的號角聲交織在一起,夜風嗚咽著掠過殘破的旌旗。在這片浸透了血與火的焦土之上,唯有那醇烈霸道的酒香,固執地彌漫著,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著某種比死亡更堅韌的東西,已然在灰燼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