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微站在后臺,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小提琴的琴弦。音樂廳的休息室鋪著厚實的地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低頭看著自己為今晚特意換上的黑色禮服裙——這是失聰后第一次,她愿意正視鏡中的自己。
手機震動起來。周敘白的消息:【準備好了嗎?】
程微深吸一口氣,回復:【觀眾多嗎?】
【座無虛席】周敘白回道,【包括二十多位聽力障礙兒童】
程微的拇指懸停在屏幕上。三個月前,她還是那個站在天臺邊緣的絕望者;現在,她即將為同樣失去聲音的人們演奏。命運有時就像一首回旋曲,總是回到主題,卻又帶著微妙的變化。
休息室的門被輕輕推開。周敘白走進來,深灰色西裝襯得他身形修長。他手里拿著改良過的聲波觸覺轉換器,比平時用的更加精密。
“最后檢查。“他在手機上打字,然后幫程微將感應貼片貼在她的鎖骨、手腕和腳踝處。他的手指溫暖而穩定,碰到她皮膚時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程微注視著他低垂的睫毛,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們認識以來,第一次不是以醫生和患者的身份相處。今晚,他們是演奏者與助手,甚至是......她不敢往下想的朋友。
轉換器調試完畢,周敘白退后一步,眼神復雜地看著她。他在手機上打字:【無論結果如何,你已經贏了】
程微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他的——“我們“。
工作人員敲門示意時間到了。程微拿起琴,突然拉住周敘白的手,在他掌心寫下:“如果我搞砸了?“
周敘白微微一笑,在她掌心回寫:【那就搞砸】。然后他輕輕推著她走向舞臺。
燈光暗下來,程微站在舞臺中央,聚光燈刺得她瞇起眼。音樂廳里安靜得出奇,但她知道數百雙眼睛正盯著自己。前排坐著佩戴特殊手環的聽力障礙觀眾,他們能通過觸覺感受音樂震動;后排則是普通觀眾,好奇地等待著這場特殊的演出。
程微將琴抵在下巴下,閉上眼睛。第一個音符響起時,她幾乎感覺不到——直到腳踝處的感應器傳來細微震動,像一滴水落入湖面。她緩慢地移動琴弓,全神貫注地感受著每一絲震顫。
《沉思曲》的旋律通過地板傳導,再經由感應貼片變成有規律的脈沖。程微逐漸找到了節奏,身體隨著音樂微微搖晃。這不是她曾經熟悉的聽覺體驗,而是一種全新的、全身心的感知方式。
當曲子進行到高潮部分時,程微突然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停下琴弓,向舞臺邊緣的周敘白伸出手。觀眾席傳來困惑的騷動。
周敘白愣了一下,隨即快步走上舞臺。程微將琴弓遞給他,然后指了指地板——她希望他也能感受這種震動。
周敘白猶豫片刻,最終脫掉鞋襪,赤腳站在地板上。程微重新開始演奏,這次更加用力,讓震動通過木質舞臺清晰地傳遞。她看到周敘白的眼睛微微睜大——他感受到了。
這種奇妙的“合奏“持續了幾分鐘。程微時而獨奏,時而引導周敘白感受特定音符的震動。舞臺上的互動比任何語言都直接,觀眾席漸漸安靜下來,有人甚至開始模仿他們的動作,將手放在地板上或彼此相握。
最后一個音符余韻悠長。程微放下琴,睜開眼睛。觀眾席一片寂靜,然后——前排的孩子們突然開始拼命鼓掌,他們的手環隨著掌聲發出特殊震動。后排觀眾也站起來,掌聲如潮水般涌來,雖然程微聽不見,但她能感受到空氣的波動和地板傳來的震顫。
她轉向周敘白,發現他眼眶發紅。在聚光燈下,他看起來前所未有的鮮活,不再是那個冷靜自持的心理醫生,而是一個被音樂打動的普通人。
謝幕后,程微在后臺被記者和好奇的觀眾圍住。一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擠到前面,遞給她一張名片——柏林愛樂樂團的藝術總監,旁邊還寫著一行字:“我們正在尋找突破傳統的音樂家。“
程微困惑地看著他。男子拿出手機打字:【您創造了一種全新的音樂表達方式。我們想邀請您參加下個月的實驗音樂會】
程微的手微微發抖。三個月前,她的職業生涯已經宣告終結;現在,一扇新的大門正在打開。她下意識尋找周敘白的身影,發現他站在不遠處,表情復雜地看著這邊。
好不容易擺脫人群,程微在音樂廳后門找到了獨自抽煙的周敘白。夜風拂過他凌亂的額發,煙頭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滅。看到程微,他迅速掐滅煙頭。
“我不知道你抽煙。“程微說,不確定自己的音量是否合適。
周敘白指了指耳朵,搖搖頭表示沒聽清。程微拿出手機打字:【柏林愛樂邀請我參加實驗音樂會】
周敘白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暗下來。他打字回復:【太好了,什么時候?】
“你不高興。“程微直接說出口,然后意識到他可能聽不見,又低頭打字。
但周敘白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輕輕點頭:“我聽得見你說這句。“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很高興,真的。只是......“
他的拇指在手機屏幕上懸停許久,最終只打出:【你需要考慮復健計劃】
程微知道這不是全部。她想起聽證會那天林主任的嘲諷,想起周敘白為保護她而承受的壓力。現在,她有機會重返舞臺,但這意味著什么?離開?結束他們之間這種微妙的關系?
“周敘白。“她輕聲喚道,不確定他能否聽清,但希望他能通過唇語理解,“看著我。“
周敘白抬起頭。程微緩慢地用口型說:“我.不.會.忘.記.是.誰.讓.我.重.新.找.到.音.樂。“
月光下,周敘白的眼神變得柔軟。他突然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程微。這個擁抱來得突然而用力,程微能感覺到他的心跳又快又重,隔著西裝外套傳來。她閉上眼睛,呼吸著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和煙草氣息。
當周敘白松開手時,兩人都有些尷尬。他迅速打字:【抱歉,太激動了】
程微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他——“我懂“。
回程的出租車上,程微靠在窗邊,看著城市燈光在雨中暈染開來。周敘白的手機突然震動,他看了眼消息,身體明顯繃緊了。
“怎么了?“程微問。
周敘白把手機遞給她:【母親清醒了,想見你】
青山醫院的走廊比往常更加安靜。程微跟著周敘白來到他母親的病房,門半掩著,透出溫暖的燈光。周敘白在進去前突然拉住程微的手,在她掌心寫下:“她有時會說奇怪的話,別在意。“
病房里,周敘白的母親靠在床頭,花白頭發整齊地梳在腦后。看到程微,她眼睛一亮,用沙啞但清晰的聲音說:“你就是那個拉琴的姑娘。“
程微驚訝地看著周敘白,他點點頭表示母親確實在清醒狀態。程微坐到床邊,在紙上寫道:【您好,我是程微】
“我知道你是誰。“老人微笑著,“敘白手機里全是你的視頻。“她轉向兒子,“你終于帶她來見我了。“
周敘白的耳根紅了。他迅速打字給母親看:【她今晚參加了無聲音樂會,很成功】
“我猜也是。“母親神秘地笑了笑,“音樂有種魔力,能穿越一切障礙。“她的目光突然變得恍惚,“就像那場音樂會......“
周敘白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他抓住母親的手:“媽,別說了。“
但老人繼續喃喃道:“他們都說他瘋了,但我知道他聽見了......那首曲子......“她的眼神開始渙散,聲音越來越小,“小敘,你記得嗎?那天晚上你父親......“
周敘白猛地按下床頭的呼叫鈴。護士很快進來,熟練地為老人注射了鎮靜劑。程微站在一旁,心臟狂跳。她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么,但周敘白慘白的臉色說明了一切。
老人很快睡著了。周敘白示意程微跟他出去。走廊里,他的手指在顫抖,打字時幾次按錯鍵:【抱歉讓你看到這個。她清醒時總會提起父親】
程微猶豫了一下,寫道:【那場音樂會是什么?】
周敘白的眼神暗了下來。他長時間地盯著那個問題,最終只回復:【改天再說】。然后他指了指電梯,示意送她回家。
出租車上,沉默像一堵無形的墻。程微看著窗外閃過的霓虹燈,思緒紛亂。今晚本該是慶祝的時刻,卻被那個未解之謎蒙上陰影。她偷偷瞥了眼周敘白,發現他正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那道疤痕。
到家后,周敘白只是簡短地打字:【好好休息,明天見】。他甚至沒有抬頭看她一眼。
程微拉住他的袖子,在他手機上打字:【無論那是什么,你可以告訴我】
周敘白看了她很久,眼神中的掙扎幾乎化為實質。最終他輕輕搖頭,轉身離開。
程微站在窗前,看著周敘白的身影消失在雨中。她想起舞臺上那個擁抱的溫度,想起老人提到的“那場音樂會“,想起周敘白眼中一閃而過的恐懼。這一切像一首不和諧的音符,在她心中回蕩。
床頭柜上,柏林愛樂的名片在臺燈下泛著冷光。程微拿起它,又放下。三個月前,她失去了聲音;今晚,她找回了音樂;而現在,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準備好面對那些隨著音樂一起回來的——情感、秘密,以及周敘白眼中那個深不見底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