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龍的鐘聲在頭頂炸開，震得顱腔嗡嗡作響。

我跌跌撞撞地穿過青黑色石壁構(gòu)成的迷宮般通道，后背緊貼著冰冷搏動的墻面，仿佛這樣能從那九萬次死亡的陰影中汲取一絲安全感。懷中《山海輪回簿》的觸感冰涼而真實，方才沙場上那股詭異的清涼感，此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猙獸的哀嚎聲似乎還在耳畔回蕩。

窮奇最后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像一把鋒利的冰錐，深深刺入記憶深處。

它知道什么？

它知道“我”是誰——那個經(jīng)歷了九萬次輪回的“我”，而不僅僅是在這個輪回里懵懂無知的“新生”！

通道盡頭，幽光漸暗。石壁上那些不知名礦物發(fā)出的冷光，如同垂死之人的呼吸，明滅不定。前方，一個岔路口。

左邊，通道繼續(xù)向下延伸，坡度陡峭，盡頭隱沒在濃稠的黑暗中，仿佛通往地心深處。

右邊，則是一段向上的螺旋階梯，階梯邊緣鑲嵌著某種蒼白如骨的物質(zhì)，每一級都刻滿了細密的、扭曲的符文，在幽暗中泛著極淡的磷光。

課程表上，《幽冥語進階》的地點標注為“幽都門”。

幽都……《山海經(jīng)》中記載，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鳥、玄蛇、玄豹、玄虎、玄狐，凡此數(shù)者，皆幽冥之物。

向上，還是向下？

我抬頭看向螺旋階梯，那骨白色的階梯在黑暗中如同一條盤旋而上的巨蛇脊椎，令人不寒而栗。

“嗒。”

一滴冰冷粘稠的液體突然從上方滴落，正中我的額頭。抬手一抹，指尖染上一抹暗紅，帶著濃重的鐵銹腥氣。

血？

抬頭望去，穹頂高懸，倒垂的鐘乳石間，隱約可見一團團蠕動著的黑影，發(fā)出細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噬聲。

“嗒。”

又一滴。

這次落在了我的肩膀上，瞬間浸透了靛青色的學(xué)袍，在布料上洇開一片暗色。

不能再猶豫了。

我深吸一口氣，踏上了向上的骨階。

腳掌接觸階梯的瞬間，那些刻在階面上的符文突然亮了一下，如同被驚醒的螢火蟲，隨即又迅速暗淡下去。一股陰冷的氣息從腳底直竄上來，順著脊椎攀爬，在脖頸后凝結(jié)成一片細密的雞皮疙瘩。

一級，兩級，三級……

螺旋階梯仿佛沒有盡頭，向上延伸進一片更加深沉的黑暗中。周圍的空氣越來越冷，每一次呼吸都帶出一小團白霧。石壁上的幽光徹底消失了，只剩下階梯本身的蒼白磷火，勉強照亮前后幾步的距離。

“咔嗒。”

身后，極輕的一聲響動。

我猛地回頭，身后階梯空蕩蕩的，只有一片濃稠的黑暗。但那聲音……像是某種堅硬物體輕輕敲擊石面的聲響。

“咔嗒。”

又一聲，這次更近了。

我加快腳步，幾乎是半跑著向上攀登。懷中的《山海輪回簿》隨著動作一下下撞擊著胸口，帶來一絲微弱的、卻令人安心的涼意。

“咔嗒、咔嗒、咔嗒……”

那聲音如影隨形，節(jié)奏越來越快，越來越近，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黑暗中迅速追趕！

肺葉因為寒冷和劇烈運動而刺痛，喉嚨里泛起一股鐵銹味。我不敢再回頭，拼命向上沖去——

突然，腳下一空！

階梯毫無預(yù)兆地中斷了！最后一階骨階的邊緣，是一片虛無的黑暗！

收勢不及，我整個人向前栽去！

“砰！”

預(yù)想中的墜落沒有發(fā)生。我的前額狠狠撞在了一塊冰冷堅硬的平面上，撞得眼前金星亂冒。伸手一摸，面前是一道光滑如鏡的石壁，橫亙在階梯盡頭，堵死了所有去路。

死胡同？

“咔嗒。”

那聲音，此刻就在身后，近在咫尺。

我僵硬地轉(zhuǎn)過身。

階梯下方的黑暗中，緩緩浮現(xiàn)出一張……臉。

慘白如骨，沒有五官，只有一張咧到耳根的、布滿細密尖牙的嘴。它的“身體”似乎是由無數(shù)細小的、類似指節(jié)的蒼白骨段連接而成，蜿蜒盤踞在階梯上，如同一只巨大的、畸形的蜈蚣。剛才那“咔嗒”聲，正是它骨節(jié)移動時發(fā)出的碰撞聲。

它沒有眼睛，但我能感覺到，它在“看”著我。

那張嘴緩緩張開，露出黑洞洞的口腔，發(fā)出一串刺耳的、如同指甲刮擦玻璃般的聲響。

不是語言，卻詭異地在我腦海中形成了清晰的“話語”：

“新……生……？”

“幽都……門……不……歡……迎……活……物……”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冰錐，狠狠刺入腦髓！

我死死抵著背后的石壁，手指在光滑的表面上徒勞地抓撓，試圖找到任何可能的機關(guān)或縫隙。懷中的《山海輪回簿》突然變得滾燙，燙得我胸口一陣劇痛！

那骨臉怪物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它那張可怖的嘴突然閉合，然后以極其扭曲的角度重新咧開，這次幾乎裂到了后腦勺！

“你……身……上……有……死……亡……的……味……道……”

“很……多……很……多……次……的……死……亡……”

它的骨節(jié)身體蠕動著，向我逼近，慘白的骨面幾乎貼上了我的鼻尖。一股腐朽的、如同千年墓穴開啟時的氣息撲面而來。

“讓……我……看……看……”

它抬起一節(jié)“手臂”，那由細小骨段組成的尖端，緩緩伸向我的眉心——

“轟！”

背后的石壁突然消失了！

我整個人向后仰倒，跌入一片刺骨的黑暗中！那骨臉怪物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嘶叫，似乎想要抓住我，卻撲了個空。

下墜。

漫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下墜。

然后——

“噗。”

沒有預(yù)想中摔得粉身碎骨的劇痛，而是如同跌入了一片冰冷的、粘稠的液體中。那液體瞬間浸透了衣物，包裹了全身，帶著一種詭異的浮力，讓我緩緩下沉。

睜開眼，四周是一片深沉的暗綠色，如同最渾濁的沼澤水。無數(shù)細小的氣泡從口鼻中溢出，向上飄去。

窒息感并不強烈，仿佛在這液體中，呼吸并非必須。

下方，幽暗的深處，隱約可見一片龐大的建筑輪廓，如同沉沒在水底的古城。最顯眼的，是一扇巨大的、漆黑的石門，門楣上雕刻著無數(shù)扭曲哀嚎的面孔，門縫中滲出絲絲縷縷的暗紅色霧靄。

幽都門。

我正朝著它緩緩下沉。

突然，一道巨大的黑影從門側(cè)的黑暗中游出，速度快得驚人！那是一條通體漆黑的巨蛇，鱗片閃爍著金屬般的冷光，蛇頭上生著一張模糊的人臉，雙眼是兩個深不見底的空洞。

玄蛇！

它徑直朝我沖來，蛇身卷起洶涌的暗流！

我拼命掙扎，試圖改變下沉的方向，卻根本無法在這粘稠的液體中有效移動。玄蛇轉(zhuǎn)瞬即至，那張詭異的人臉幾乎貼上了我的面門，空洞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

然后，它猛地張開血盆大口！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懷中的《山海輪回簿》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刺目的血光！那光芒穿透衣物，在暗綠色的水域中如同一盞血燈！

玄蛇的動作戛然而止。

它的人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類似“表情”的變化——那是一種混雜著困惑、畏懼和……敬畏的復(fù)雜神情。

血光中，幽都門上的那些哀嚎面孔突然全部轉(zhuǎn)向了我，發(fā)出無聲的尖叫。門縫中滲出的紅霧劇烈翻騰，如同沸騰的血漿。

然后，門，緩緩開啟了一道縫隙。

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從門內(nèi)傳來，水流頓時形成漩渦，卷著我的身體朝那縫隙沖去！

玄蛇迅速退開，龐大的身軀盤繞在遠處，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眼前一黑，我被吸入了門內(nèi)。

“砰！”

重重摔在堅硬的地面上，渾身濕透，卻詭異地沒有一滴水漬。身下是一片冰冷的黑色石板，上面刻滿了與骨階上類似的扭曲符文，只是更加古老、更加復(fù)雜。

抬頭，面前是一座巨大的、陰森的石殿，四壁燃燒著幽綠色的鬼火，照亮了中央高臺上那個背對著我的身影。

它穿著寬大的黑袍，身形高大得不似人類，肩膀處生出兩根彎曲的、如同枯枝般的角。聽到動靜，它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一張青面獠牙的鬼臉，雙目赤紅如血，額頭上刻著一個古老的“郁”字。

郁壘。

《幽冥語進階》的授課者。

它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赤紅的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又恢復(fù)了死水般的平靜。

“遲到。”

它的聲音如同千萬亡魂的嗚咽，在空曠的石殿中回蕩。

“按律，當拔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