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龍的鐘聲還在顱腔內嗡嗡作響，每一次回蕩都像鈍器敲打著神經。

我撐著冰冷、微微搏動的地面，試圖站起來，膝蓋卻軟得厲害。那本《山海輪回簿》靜靜躺在一旁，封面上那四個古字仿佛帶著嘲諷的冷光。

∞。

無窮。

九萬次死亡。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干嘔了幾下，只吐出些酸澀的苦水。記憶的碎片仍在腦殼里橫沖直撞，尖銳而混亂：被利爪撕開的劇痛，沉入冰寒深淵的窒息，烈焰舔舐皮膚的焦臭……無數瀕死的瞬間疊加在一起，幾乎要將現在的“生”的感覺徹底碾碎。

這不是記憶，這是刑訊。是烙印在靈魂深處的九萬次凌遲。

我猛地抬手，狠狠咬在自己的手腕上。牙齒陷進皮肉，尖銳的痛感刺破麻木，帶著一絲溫熱的、活著的確鑿。

不是夢。

至少，此刻的痛不是。

我喘著粗氣，松開牙，手腕上留下一圈深紅的、滲血的齒痕?？恐涞氖劳龋乙稽c點重新凝聚起渙散的意識。

不能倒下。

既然想起了，哪怕只有一點點，就不能再像從前九萬次那樣，渾渾噩噩地走向下一次死亡。

我撿起那本沉重的《山海輪回簿》，再次翻開。依舊是空白，只有末尾那個∞符號，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注視著一切。我嘗試著將手腕上滲出的血珠抹在空白的頁面上。

血珠滾落，并未滲透，而是像露水一樣凝在表面，片刻后，竟緩緩消失，頁面依舊光潔如初。

不行么……

我將簿子揣進懷里，貼肉放著，那冰涼的觸感讓我保持清醒。然后，我開始仔細打量這間“丙字柒號”廂房。

石床冰冷堅硬，用手敲擊，發出沉悶的實心聲響。床板上光禿禿的，沒有任何鋪蓋。墻壁是同樣的青黑色石材，嚴絲合縫，摸上去，那冰冷的搏動感似乎更清晰了些，仿佛這整座學府都是一個巨大的、沉睡的活物。

我的目光落在唯一的家具——那張木桌上。油燈的光暈勉強照亮桌面，木質粗糙，紋理深刻。我的手指再次劃過之前發現暗格的位置，那里光滑一片，無論我用何種力度按壓、摩擦，再也找不到任何機關痕跡。

仿佛那個暗格，那本簿子，只是一次性的憐憫，或者說，一次更殘酷的戲弄。

桌上除了油燈，還有那張獸皮課程表。

我強迫自己去看上面的字。

《異獸習性馴化與反噬》——授課：窮奇。時辰：卯正三刻。地點：猙獸競技場。

窮奇……《山海經》中記載，狀如虎，有翼，食人從首始。所食被發，憎人忠信，惡聞正言。讓這樣的兇獸來教授“馴化與反噬”？

喉嚨有些發干。

目光下移。

《幽冥語進階》——授課：郁壘。地點：幽都門。

《上古禁制結構與破解》——授課：？？？（字跡模糊不清）。地點：秘法石窟。

……

一門門課程，一個個光聽名字就足以讓常人肝膽俱裂的授課者，地點更是匪夷所思。

這哪里是求學，分明是闖一道道鬼門關。

我的指尖停留在課程表最下方的一行小字上，墨色很新，像是剛剛添上去的：

“新生須知：學府無邊，業海無涯。謹守本分，勿窺勿探。違者，輪回簿上，計過一回?！?

“計過一回？”我喃喃自語，這又是什么？累積過錯？會有什么后果？比死亡更可怕？在這永恒輪回里，還有什么能比死亡更可怕？

“咚！咚！咚！”

沉重的敲門聲突然響起，毫無預兆，粗暴地打斷了我的思緒。

不是用手敲的，那聲音悶重、結實，更像是……用什么堅硬的物體在砸門。

我渾身一僵，猛地看向房門。

門沒有鎖，但那沉重的聲響帶來的壓迫感，卻比任何鎖具都更令人窒息。

“咚！咚！咚！”

又響了三聲，更加急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催促。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狂跳的心臟，慢慢走到門邊，手按在冰涼的門板上，遲疑了一下，緩緩拉開一道縫隙。

門外，站著的不是那位微笑的學長，也不是九尾狐宿管。

是一個“人”。

至少，擁有人形的輪廓。它極其高大，幾乎頂到走廊低矮的穹頂，全身覆蓋著一層暗沉的、像是凝固瀝青般的物質，不斷緩慢地流動、滴落，卻又在觸及地面之前重新吸回體內。它沒有五官，面部的位置只有一個不斷旋轉的、深邃的漩渦。

它的一只“手臂”抬起，前端不是手掌，而是一柄巨大、銹跡斑斑的黑鐵剪刀形狀的凝固物。剛才砸門的，顯然就是這個。

它那面部漩渦轉向我，一股冰冷的、毫無生命氣息的意念直接撞入我的腦海，生硬，扭曲，如同金屬摩擦：

“丙柒……新生……查驗……”

“查驗什么？”我下意識地后退半步，手在身后緊緊攥成了拳。

那意念再次撞來，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

“規……矩……”

它那剪刀狀的“手”猛地向前一伸，幾乎戳到我的面門，銹跡和某種暗紅色的殘留物清晰可見。

“亥時……熄燈……違者……剪除……”

剪除？

剪除什么？

燈光？還是……別的什么？

那東西“看”著我，似乎在確認我的恐懼。面部的漩渦旋轉加速，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滋滋聲。

片刻后，它似乎滿意了，緩緩收回那可怕的剪刀手，龐大的身軀轉向下一個房門，沉重的、粘稠的腳步聲再次響起，伴隨著那種冰冷的、直接侵入腦髓的“查驗”意念，逐漸遠去。

我猛地關上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油燈的光芒在墻壁上投下我驚魂未定的影子，微微晃動。

燭龍的鐘聲，又一次幽幽傳來，穿透石壁，回蕩在死寂的空氣里。

卯正三刻。

猙獸競技場。

窮奇。

我的第一堂課，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