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書是突然出現在我那個終日不見陽光的出租屋門口的。

沒有郵戳，沒有投遞痕跡，就像是從虛空中直接凝結出來的一樣。暗沉的底色，仿佛潑墨的夜空，卻又比夜空多了一層流動的，難以言喻的質感。上面只有四個鐵畫銀鉤、卻透著一股子森然寒意的古篆——歸墟學府。

地址一欄，是一片空白。

我捏著這封詭異到極點的通知書，指尖下的觸感冰涼滑膩，完全不似紙張，倒像是某種……冷血動物的皮。理智在尖叫著讓我把它扔進垃圾桶，但某種更深層、更難以抗拒的沖動，卻攫住了我。那是一種混雜著恐懼、好奇、以及一絲……宿命般牽引的詭異感覺。

鬼使神差地，我沒有扔。

第二天，按照心中那股莫名指引，我穿過了城市最老舊、錯綜復雜如迷宮般的巷弄。在一個從未注意過的、堆滿廢棄雜物的死胡同盡頭，空氣如同水波般蕩漾了一下。我深吸一口氣，一步踏入。

周遭的景象瞬間扭曲、重組。

身后城市的喧囂被絕對地割斷，死寂壓得人耳膜發脹。眼前，是一座無法用言語形容其宏偉與怪誕的巨大學府。青黑色的巨石壘成看不到頂的高墻，墻體上雕刻著無數從未見過的、扭曲咆哮的兇獸圖騰，它們似乎在緩慢蠕動，鱗片與利爪閃爍著金屬般的冷光。巨大的門扉洞開，門楣之上，懸著一顆碩大無朋、半腐半生的龍首，眼眶中燃燒著幽綠的火焰，無聲地注視著每一個踏入者。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復雜的味道，像是陳年的線香、銹蝕的銅鐵、以及某種極淡的、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一個穿著同樣材質、樣式古樸的靛青色學長站在門內，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標準的微笑。但他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麻木，仿佛看透了萬古的虛無。

“歡迎來到歸墟學府。”他的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新生請牢記第一條，也是唯一一條校規：在這里，死亡只是開始。”

他頓了頓，那雙空洞的眼睛似乎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捕捉著我每一絲細微的驚懼。

“真正無法逃脫的，是永恒輪回的學業。”

我的心跳驟停了一拍。

不等我消化這駭人的信息，天際陡然暗下復又明亮！一聲撕裂長空的啼鳴震得我神魂欲散，抬頭望去，只見一條龐大無邊的赤紅巨蛇人面蛇身，通體赤紅，它閉合目瞳，天地便瞬間陷入漆黑；睜開目瞳，黑夜又剎那化為白晝。那竟是……燭龍？它以身軀盤繞著一座通天巨塔，每一次睜眼閉眼，便是一次晝夜更迭，那是學府的鐘樓！

“鐺——”

沉悶的鐘聲如同直接敲擊在靈魂之上，悠遠，蒼涼。

鐘聲未歇，一股難以形容的腥甜氣味混雜著奇異的肉香從遠處飄來。我循著氣味望去，差點嘔吐出來——食堂方向，一個長著九個猙獰蛇頭、身軀如同腐爛肉山的恐怖存在正在“處理”食材，它的每個頭顱都叼著某種無法辨認的、還在抽搐的怪異生物，黏液和暗色的血液滴落，在地面腐蝕出滋滋作響的坑洞。相柳！

一個毛茸茸的、足有三人高的巨大身影悄無聲息地滑到我身邊，帶起一陣甜膩到發悶的香風。那是一只通體雪白、生有九尾的狐貍，它的眼眸狹長嫵媚，聲音卻冰冷得不帶一絲活氣：“新生？丙字柒號廂房，你的鋪位。亥時熄燈，違令者……呵。”它輕笑一聲，尾巴尖掃過我的脖頸，激起一層冰涼的雞皮疙瘩。是九尾狐宿管。

頭頂猛地一陣熾熱狂風刮過，一只獨腳、羽翼燃燒著青色火焰的怪鳥抓著一個個包裹，以近乎瘋狂的速度掠過走廊，投下一片片焦灼的陰影。畢方鳥快遞員。

我的大腦已經徹底停止了思考，只能憑借著本能，跟著那位笑容僵硬的學長，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非石非玉、觸感溫涼卻又隱隱搏動如同活物的走廊上。兩側的房間里，偶爾傳出根本無法辨別的低語、嘶吼或哭泣。

學長將我帶到一扇與其他無異的房門前，門上刻著一個扭曲的“丙柒”字樣。

“你的房間。課程表在桌上，自己看。記住，不要違反任何規定，不要嘗試尋找盡頭。”他說完，臉上那凝固的微笑絲毫未變，轉身融入走廊深沉的暗影里，消失得無聲無息。

房間狹小，四壁空空，只有一張石床，一張木桌。桌上，放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和一張薄薄的……獸皮紙。

上面用同樣的古篆寫著密密麻麻的課程名稱：《異獸習性馴化與反噬》、《上古禁制結構與破解》、《幽冥語進階》、《輪回原理概論》……授課教師一欄，盡是些光看名字就讓人頭皮發炸的存在：窮奇、梼杌、混沌……

一種巨大的荒誕和恐懼感將我淹沒。我癱坐在冰冷的石床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面。忽然，指尖觸碰到一點極其細微的凸起。

我下意識地用力一按。

“咔。”

一聲輕響，桌面上竟彈出一個極其隱蔽的暗格。暗格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本冊子。

冊子非紙非皮，觸手溫潤又冰涼，封面上是四個更加古老、仿佛蘊藏著宇宙星辰運轉奧秘的字符——《山海輪回簿》。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血液沖上頭頂又瞬間冰冷。環顧四周，死寂無聲。我顫抖著，翻開了扉頁。

冊子里面是空白的。

只有最后一頁，印著密密麻麻的學號，格式古怪，仿佛不是給人看的。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向下掃掠，憑著一種直覺，定格在了末尾處。

那里，有一個墨色極淡，卻仿佛烙印進靈魂深處的學號：丁亥伍貳柒……

我的呼吸停止了。

學號的末尾，不是一個數字，不是一個字符。

那是一個扭曲的、仿佛蘊含著無盡循環與絕望的符號——

∞

無窮大。

永恒。

就在看清那個符號的瞬間，一股蠻橫至極、冰冷至極的記憶洪流，毫無征兆地撕裂我的腦海，轟然爆發！

那不是畫面，不是聲音，是一種最本源的、對“重復”的恐懼和認知！

是每一次被燭龍鐘聲驚醒的麻木！

是被相柳的觸須絞碎咽喉的窒息！

是在九尾狐甜膩香氣中血肉消融的劇痛！

是被畢方鳥的烈焰燒成焦炭的灼熱！

是無數次在同樣的石床上醒來，面對同樣課程表的絕望！

是九萬次！整整九萬次不同的死法，相同的結局——遺忘，重啟，再度輪回！

“砰！”

《山海輪回簿》從我徹底脫力的手中滑落，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癱軟下去，蜷縮在桌腳旁，瞳孔放大到極致，卻映不出任何東西。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卻哭不出來，也喊不出來。

冰冷的石磚貼著我的臉頰，那寒意直透骨髓，卻遠不及此刻心中那片無邊死寂的萬分之一。

原來……

不是新生。

是舊囚。

永恒的囚徒。

這場以整部《山海經》神怪為師資的永恒輪回，竟是一場持續了九萬次的、看不到盡頭的……

贖罪之劫。

油燈的光芒在墻壁上投下我蜷縮的、顫抖的影子，扭曲，變形，如同一個無聲尖嘯的鬼魅。

學府深處，那燭龍鐘聲，又一次幽幽響起。

“鐺——”

新一輪的輪回，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