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的冬雪來得猝不及防，演武場的黃土被凍成了鐵疙瘩，槍尖挑落的冰棱在陽光下閃著碎鉆般的光。我（折仲安）裹緊了父親給的羊皮護腕，看王栓用刀背砸開兵器架上的冰殼，他嘴里呵出的白氣剛冒出來就凝成了霜。

“三郎，待會兒軍議堂有火盆，”他搓著凍紅的耳朵，刀尖朝衙署方向點了點，“你爹讓你把永樂城的兵札送去，說是御史臺來人了。”

我心里一緊。御史臺？那些在東京城里舞文弄墨的文官，怎么會突然跑到這苦寒的府州來？我揣著用油布包好的兵札，踩著咯吱作響的雪地往軍議堂走，屋檐下的冰溜子垂得老長，像一排排倒掛的利劍。

軍議堂里果然燒著熊熊的火盆，銅燈的光映在墻上的地圖上，把“啰兀城”三個字照得格外刺眼。父親折可適穿著朝服，玉帶扣在火光下泛著冷光，與他平日里的戎裝判若兩人。他對面坐著兩個文官，一個年約五旬，官服上繡著獬豸補子，另一個年輕些，手里捧著一卷文書，時不時用象牙簽指著地圖。

“折侯，”年長的御史放下茶盞，聲音帶著京腔的圓潤，“朝廷之意，啰兀城孤懸塞外，易攻難守，不如……”

“不如棄了？”父親猛地打斷他，手指重重敲在地圖上，“御史大人可知，啰兀城是當年我父折克行浴血奪回的要塞？西夏人若占了那里，府州的西大門就等于敞開了！”

年輕文官咳嗽一聲，展開文書：“折侯息怒，這是樞密院的札子，言明西夏國主新立，遣使請和，朝廷欲借此機會……”

“請和？”父親的笑聲里帶著冰碴，“元昊的子孫什么時候講過信用？當年永樂城之敗，不就是信了他們的‘議和’？”

我站在堂口，能看見父親后頸暴起的青筋。他很少在人前如此動怒，連黑水河之戰時都沒見他紅過眼睛。羊皮護腕里的玉佩突然又開始發熱，這次不是溫吞的暖意，而是像揣了塊炭火，燙得我忍不住想摘下來。

“爹，”我硬著頭皮走進來，把兵札放在案上，“這是三伯父的永樂城兵札。”

年長御史拿起兵札，展開看了幾眼，臉色漸漸變了。那半片血書從札子里掉出來，他慌忙用袖口去接，指尖卻不小心蹭到了褪色的血字，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

“這……這是……”

“是折家兒郎的血，”父親的聲音冷得像屋外的雪，“御史大人不妨帶回東京，讓那些坐在暖閣里喝茶的老爺們看看，永樂城的沙子是怎么吸干我們的血的。啰兀城若棄，下一個永樂城，可能就是府州！”

御史們最終還是走了，帶走了兵札，也帶走了滿屋子的火藥味。父親站在地圖前，久久沒有動，火盆里的炭塊爆起火星，落在他肩頭的披帛上，燒出幾個小洞。

“仲安，”他忽然開口，聲音疲憊不堪，“你說，爹是不是太固執了？”

我從未見過父親如此模樣，那個在演武場教我扎馬步、在黑水河灘沖鋒陷陣的鐵血將軍，此刻像個迷路的孩子。我想起李五說的，父親當年在永樂城失去了胞弟，想起祠堂里折文煥的牌位，突然明白，他的固執不是因為好戰，而是因為恐懼——恐懼失去更多的兄弟，恐懼讓折家的血白流。

“爹，”我走到他身邊，像他以前拍我肩膀那樣，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背，“三伯父在兵札里寫，‘寧可戰死城頭，不可茍活帳下’。您說過，折家兒郎只有死戰，沒有投降。”

父親猛地轉過身，眼睛里有淚光一閃而過。他用力抱了我一下，像要把我揉進骨血里。這是他第一次抱我，帶著盔甲和汗水的味道，卻讓我莫名心安。

“好，好兒子！”他松開我，從腰間解下一柄短戟，戟身刻著細密的云紋，“這是你祖父折繼閔當年的佩戟，跟著他打過河西十八寨。現在傳給你，記住，啰兀城我們不退，府州我們更不退！”

我接過短戟，比黑水河的斷戟更沉，也更亮，云紋在銅燈下流轉，像流動的星河。玉佩的熱度不知何時退了，此刻貼著短戟的冰涼，反而讓我異常清醒。

三日后，探馬飛報：西夏萬余騎兵繞過啰兀城，直撲府州西境的橫山縣！父親點齊三千精兵，連夜開拔。我背著短戟，騎著大哥給我挑的棗紅馬，跟在隊伍中間。寒星綴滿夜空，馬蹄聲碎了一地霜花。

“緊跟著我，”大哥折仲武勒住馬，把一袋炒熟的粟米塞進我懷里，“看見大旗往哪邊揮，你就往哪邊跑，別管其他。”

他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嚴肅，我突然想起小時候他教我射箭的樣子，那時他的眼睛里還有笑紋。現在，那笑紋被風霜磨平了，只剩下與父親如出一轍的堅毅。

“大哥，”我拉住他的馬韁，“你會回來的，對嗎？”

大哥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傻小子，折家兒郎哪有回不來的？等打完這仗，哥教你騎射連珠！”

他的笑聲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看著他策馬遠去的背影，握緊了懷中的短戟和脖子上的玉佩。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征，沒有演武場的黃土，只有未知的前路和凜冽的寒風。

橫山縣的沙丘在黎明前泛著詭異的青灰色。父親下令在一處背風的山坳里休整，士兵們啃著凍硬的粟米，用雪擦著馬臉。我蹲在父親身邊，看他用匕首在沙地上畫著地形圖，刀鋒劃過處，露出下面的黑土。

“西夏人想繞后偷襲府州，”他指著沙地上的一個點，“但他們沒想到，我們在這兒布了個口袋。”

話音剛落，遠處的沙丘上突然出現了黑壓壓的一片人影，牛角號的聲音撕裂了晨霧。西夏騎兵穿著黑色的皮甲，像潮水一樣涌來，馬鬃上的流蘇在風中狂舞。

“放箭！”父親站起身，手中令旗猛地揮下。

萬箭齊發的聲響像悶雷滾過沙丘，我身邊的士兵們動作整齊劃一，弓弦拉成滿月，箭矢帶著尖嘯飛向敵群。西夏人也用弓箭還擊，利箭在我們頭頂呼嘯而過，插在身后的沙地里，箭羽還在簌簌發抖。

“跟我沖！”父親翻身上馬，手中長槍直指前方，“折家兒郎，隨我殺——！”

“殺——！”三千人齊聲吶喊，聲震天地。

我跟著父親沖進敵陣，短戟在手中沉甸甸的。眼前全是晃動的馬頭和刀光，喊殺聲、馬嘶聲、兵器碰撞聲混雜在一起，讓我頭暈目眩。一個西夏騎兵舉著馬刀向我劈來，我下意識地舉起短戟格擋，“當”的一聲巨響，震得我手臂發麻。

“刺他咽喉！”父親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他的長槍已經挑落了兩個敵人，“別用蠻力，用巧勁！”

我定了定神，看準對方馬刀回收的空隙，猛地將短戟刺出。這次沒有閉眼，我清楚地看見短戟的尖刃劃破了對方的皮甲，沒入他的脖頸。鮮血噴涌而出，濺了我一臉，溫熱而粘稠。

“好樣的！”王栓從旁邊策馬而過，一刀砍翻了一個想偷襲我的西夏兵，“接著來！”

戰斗持續了一個多時辰，西夏人漸漸不支，開始向后撤退。父親下令追擊，我們騎著馬在沙丘間奔馳，馬蹄揚起的沙子打在臉上生疼。我看見父親的長槍在陽光下上下翻飛，每一次刺出都伴隨著一聲慘叫，他的斗篷在風中獵獵作響，像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幟。

突然，一支冷箭從側面的沙丘后射來，直奔父親后心！

“爹——！”我大喊一聲，想也沒想就策馬沖了過去，用身體擋在父親背后。

箭鏃穿透了我的左肩，劇痛瞬間席卷了全身。我眼前一黑，差點從馬上摔下來，但還是用盡最后力氣，將短戟朝箭來的方向擲出。

“噗”的一聲，短戟正中那個放冷箭的西夏兵胸口，他慘叫著倒了下去。

父親猛地回頭，看見我肩上的箭，眼睛瞬間紅了：“仲安！”

他翻身下馬，抱住我，聲音里帶著我從未聽過的恐慌：“軍醫！快叫軍醫！”

我靠在父親懷里，能感覺到鮮血正從傷口汩汩流出，浸濕了他的戰袍。左肩的疼痛讓我幾乎昏厥，但心里卻異常平靜。我看著父親焦急的臉，看著他鬢角的白發，突然覺得，這一箭，好像也沒那么疼。

“爹，”我扯出一個笑容，血沫從嘴角溢出來，“我……沒給折家丟臉吧？”

父親緊緊抱著我，聲音哽咽：“不丟臉，我的好兒子，你是爹的驕傲！”

他的懷抱很溫暖，像小時候爺爺抱我那樣。我閉上眼睛，能聽見遠處傳來的勝利號角，能感覺到脖子上的玉佩又開始發熱，這次的溫度很溫和，像一雙手，輕輕撫平我肩上的傷痛。

啰兀城的風沙還在呼嘯，但我知道，只要有父親在，有大哥在，有千千萬萬的折家兒郎在，府州就不會倒，折家的魂就不會滅。

我慢慢閉上眼，在父親的懷抱里，在勝利的號角聲中，感受著屬于折家將的榮光與傷痛。這一戰，我終于成為了真正的折家兒郎，用自己的血，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寫下了屬于我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