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州的雪終于在元祐三年的驚蟄后化盡,軍醫處窗外的老榆樹抽出了新芽,嫩綠色的葉芽上還掛著去年的冰棱。我(折仲安)趴在床榻上,任李五用艾草膏涂抹左肩的箭傷,結痂的皮肉被藥膏浸得發癢,卻比啰兀城戰場上的灼燒感舒服太多。
“三郎,再忍忍,”李五用竹片刮著藥膏,“你這箭傷深可見骨,要不是你爹把你護得緊,怕是……”他沒說下去,只是指了指我枕邊的短戟,戟尖上的血垢已經被擦凈,露出青黑色的寒芒,“你那一下擲得夠狠,西夏人回去準得說折家出了個小煞星。”
我沒說話,只是盯著窗欞間漏下的陽光。自從啰兀城回來,父親就再也沒讓我上過演武場,連大哥教我騎射連珠的承諾也變成了每日三次的換藥。玉佩被我用紅繩系在床頭,它不再發熱,卻總在深夜里泛著微光,像一顆落進凡塵的寒星。
“節度使在軍議堂發脾氣呢,”李五突然壓低聲音,“說是東京來的驛卒送了圣旨,要調折家軍去熙河路協防,把府州交給……交給什么禁軍。”
我猛地撐起身子,牽扯到傷口,疼得倒吸一口涼氣:“禁軍?那些在京城里踢蹴鞠的老爺兵,能守得住府州?”
“誰說不是呢,”李五把藥碗重重放在桌上,“當年永樂城就是讓禁軍主將瞎指揮才敗的,如今又來這一套……你爹把圣旨拍在案上,說‘折家守了六代的城,要交也得從我們尸骨上踏過去’。”
正說著,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大哥折仲武一頭闖進來,鎧甲上還沾著廊下的露水:“仲安,爹叫你去前堂,快!”
前堂的氣氛比數九寒天還要冷。父親折可適背對著我們,手里捏著一卷明黃色的圣旨,邊緣已經被攥得發皺。地上散落著幾塊碎瓷片,是剛才拍案時震落的茶盞。兩個驛卒縮在角落,其中一個的官服上還沾著褐色的污漬,像是干涸的血跡。
“看看吧,”父親轉過身,將圣旨扔在桌上,“這就是朝廷給我們的‘嘉獎’。”
我撿起圣旨,明黃的絲綢上用朱筆寫著:“折可適戍邊有功,著升侍衛親軍步軍副都指揮使,即刻率部前往熙河路,府州防務交由侍衛馬軍司指揮使郭成接管……”
“郭成?”大哥猛地捏碎了腰間的佩囊,“就是那個在蘭州棄城而逃的郭成?爹,我們不能走!”
“走?”父親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血沫星子,“皇上要我們走,我們能不走嗎?當年永樂城之敗,御史臺說是折家‘恃功驕橫’,如今不過是換了種方式奪我們的兵權罷了。”
他指著驛卒身上的污漬:“你們從哪兒來?身上怎么有血?”
年長的驛卒撲通跪下,聲音抖得像篩糠:“回……回折侯,小的們從環州來,路上遇到西夏游騎劫道,同行的信使……都沒了,這是……這是他們的血。”
環州?熙河路?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家乘殘卷里的記載:元祐四年,西夏梁太后親率三十萬大軍攻平夏城,宋軍大敗,唯折可適部出奇兵破敵……難道歷史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了?
“爹,”我上前一步,按住他顫抖的手背,“如果我們去了熙河路,平夏城……”
父親的眼神驟然銳利如鷹:“你怎么知道平夏城?”
我一時語塞,總不能說我從一千年后的家乘里看來的。幸好大哥及時解圍:“仲安看了三伯父的兵札,知道西夏人慣于聲東擊西。”
父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沒再追問,只是走到地圖前,用手指沿著黃河西岸劃了一道弧線:“西夏人若攻平夏城,必經環州。郭成守不住府州,我們也未必能在熙河路全身而退。”他突然拔出墻上的佩劍,劍尖直指地圖上的“平夏城”,“但折家兒郎,不能看著祖宗的土地淪陷!”
劍光映在他眼中,像兩簇跳動的火焰:“傳我將令:三日內拔營,表面上開赴熙河路,實則繞道環州,我們去平夏城,會會那位梁太后!”
隊伍在深夜悄悄開拔,沒有旌旗,沒有號角,只有馬蹄裹著破布的悶響。我騎著棗紅馬,跟在父親身后,左肩的傷在顛簸中隱隱作痛,卻遠不及心里的激蕩。玉佩不知何時又開始發熱,這次不是灼燙,也不是溫吞,而是一種奇特的共振,像有人在我胸口輕輕敲著戰鼓。
“疼就說,”父親回頭看我,月光照亮他新添的皺紋,“到了環州,你留在中軍帳,不許上前線。”
“爹,”我勒住馬,“啰兀城我能擋箭,平夏城我就能持戟。三伯父在兵札里寫,‘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我懂兵法。”
父親沉默了片刻,從懷里掏出一物扔給我。我接住一看,竟是那枚在城墻下讓我穿越的青銅玉佩!它比我脖子上的這枚更大,紋路也更清晰,“折”字周圍刻著一圈細密的烽火紋。
“這是你高祖父折御卿的‘守邊符’,”父親的聲音在夜風里飄著,“當年他就是戴著這個,在子河汊大敗遼軍。現在傳給你,記住,折家的魂,不在朝堂的圣旨里,在這符里,在我們的骨頭里。”
我將兩枚玉佩握在掌心,它們的溫度瞬間融合,發出低沉的嗡鳴。眼前的景象突然一陣扭曲,我仿佛看見千軍萬馬在平夏城下廝殺,投石機拋出的火球照亮夜空,折家的“折”字大旗在硝煙中搖搖欲墜……
“小心!”大哥的喊聲將我拉回現實。
只見前方的山道上,突然亮起無數火把,西夏人的喊殺聲順著山谷涌來:“活捉折可適!踏平府州城!”
父親猛地拔出長槍:“變陣!結圓陣!”
士兵們迅速行動起來,三千人組成一個緊密的圓陣,刀槍向外,如同一朵在夜色中綻放的鋼鐵之花。我握緊短戟,站在圓陣的邊緣,能看見西夏騎兵的眼睛在火把下閃著狼一樣的綠光。
“放箭!”
又是一陣箭雨呼嘯而過,這次我們早有準備,盾牌組成的防線將大部分箭矢擋在外面。父親一馬當先,沖出圓陣,長槍在火把光中劃出一道銀色的弧線,瞬間挑落三名西夏騎兵。
“跟我殺!”他的聲音穿透了喊殺聲,像一記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我跟著大哥沖出圓陣,短戟在手中靈活地舞動。左肩的傷似乎不再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力量,仿佛有無數折家的祖先在我身后吶喊助威。我看見王栓揮舞著大刀,砍斷了西夏人的馬腿;看見李五用沒受傷的手射出精準的箭矢;看見父親的長槍直指西夏主將的咽喉……
戰斗持續到黎明,當第一縷陽光照亮平夏城的殘垣時,西夏人終于敗退了。我站在尸橫遍野的戰場上,短戟插在泥土里,支撐著我搖搖欲墜的身體。父親渾身是血地走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卻突然咳出一口血,染紅了他胸前的“折”字將旗。
“爹!”我大驚失色。
父親擺了擺手,從懷里掏出那半片永樂城的血書,上面又添了新的血痕:“沒事,老毛病了。”他看著遠處平夏城上升起的炊煙,眼神里有疲憊,也有欣慰,“仲安,你看,折家的魂,是殺不死的。”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平夏城的殘陽如血,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兩桿永不倒下的旗幟。脖子上的兩枚玉佩不知何時已經合二為一,溫熱的觸感傳遍全身,仿佛高祖父折御卿的手,正輕輕按在我的頭頂。
遠處傳來了宋軍的號角聲,是援軍到了。父親將血書塞進我手里,轉身迎向朝陽,他的背影在霞光中顯得格外高大,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在子河汊之戰中浴血奮戰的少年。
我知道,平夏城的戰斗只是開始,折家將的故事還在繼續。但我不再迷茫,也不再畏懼。因為我身上流著折家的血,手里握著折家的戟,心里裝著折家的魂。
無論朝廷的圣旨如何變幻,無論西夏的鐵騎如何兇猛,只要還有一個折家兒郎站在這片土地上,“折家將”這三個字,就永遠不會倒下。
風吹過平夏城的廢墟,帶著硝煙和塵土的味道,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胡琴調子,像爺爺在遙遠的時空里,輕輕哼唱著那首關于邊關的歌。我知道,那是折家的魂,在歸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