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蘇晚反手甩上門，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客廳里回蕩。她沒有開燈，徑直走到吧臺，倒了一杯威士忌，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絲毫無法平息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一種被冒犯的屈辱感。

獵物？

他居然敢用這個詞！

黑暗中，她仿佛還能聞到那車廂里濃郁的雪松混合著酒液的氣息，還能感受到他逼近時帶來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以及他言語間那種理所當然的、令人火冒三丈的傲慢。

她蘇晚活了二十八年，憑借自己的天賦和努力在專業領域掙得一席之地，不是為了有一天被一個自以為是的男人當成可以隨意追逐、評頭論足的獵物！

又一口烈酒下肚，胃里燒灼起來，但腦子卻異常清醒。

憤怒過后，是冰冷的理智。她知道，傅承嶼不是在開玩笑，更不是一時興起的輕浮挑逗。他那雙深邃眼睛里蘊含的勢在必得和掌控欲，是經過無數商戰淬煉出的、近乎本能的掠奪天性。

這場“狩獵”，對他而言，或許只是一場新鮮刺激、志在必得的游戲。

但對她，這關乎尊嚴、自主，以及她小心翼翼守護的內心世界的秩序。

她不能再被動下去。僅僅防守和拒絕，在他絕對的力量和資源面前，顯得蒼白無力。他可以用一百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介入她的工作和生活，就像這次的項目和“順路”的攔截。

她需要反擊。需要讓他明白，她不是他可以輕易掌控的獵物，而是一個有棱角、會咬人的對手。

……

周一，蘇晚準時出現在畫廊。她換上了一身更顯權威的深藍色西裝套裙，妝容精致，發型一絲不茍，整個人像一把出了鞘的利刃，冷冽而銳利。

秦薇看到她，愣了一下，明顯感覺到她周身氣場的變化：“晚晚，你……沒事吧？周末休息得不好？”她小心地問，想起了周五蘇晚回來時難看的臉色，雖然當時蘇晚只含糊地說有點累。

“我很好。”蘇晚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薇薇，把‘溯光’項目的所有資料再拿給我一份，包括藏品清單、預算明細、以及他們提出的所有時間節點和要求。”

“啊？好！”秦薇雖然疑惑，但還是立刻照辦。

一整個上午，蘇晚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對著那堆厚厚的資料，逐頁研讀，用各種顏色的筆做滿標注。她不再是那個被動評估是否接受合作的修復師，而是像一個即將投入戰場的將軍，在仔細研究敵情，尋找每一個可能的突破口和反擊點。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專業知識和過往經驗被調動到極致。她要制定一份方案，一份完美到無可挑剔，卻也苛刻到近乎刁難的方案。

她要提高所有技術標準，將預算明細精確到令人發指的程度，提出最嚴苛的環境控制和安保要求，設置復雜的驗收流程和幾乎不可能提前的、極其緊湊的時間表。

她要讓他知道，要“擁有”最好的，需要付出何等巨大的代價。她要讓他知難而退，或者至少，在這場博弈中奪回一部分主動權。

這不僅僅是專業態度，這更是一種宣戰。

整整兩天，蘇晚幾乎不眠不休。當她將最終那份厚達近百頁、事無巨細、條款嚴苛至極的方案書交給秦薇，讓她發給“溯光”基金會時，秦薇看著那份沉甸甸的文件，眼睛都直了。

“晚晚……這……這是不是有點……”秦薇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太詳細了？而且這些要求……傅氏那邊能答應嗎？”光是那個將恒溫恒濕精度控制在±0.5%以內、并要求三重備用系統的條款，就足以讓大多數保管中心望而卻步。

“這是基于藏品價值和項目重要性提出的必要且專業的要求。”蘇晚面不改色，語氣公事公辦，“如果他們無法滿足，證明這個項目的執行基礎并不像他們宣稱的那么牢固，我們有權拒絕合作。”

秦薇看著蘇晚冰冷而堅定的側臉，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蘇晚對這次合作的態度，絕非她一開始想象的欣喜若狂，而是一種……近乎悲壯的、準備打硬仗的決絕。

她不敢再多問，懷著忐忑的心情將方案書發了出去。

郵件發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時，蘇晚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她感到一種疲憊，但也有一絲暢快。她亮出了自己的劍，擺開了陣勢。

現在，就看傅承嶼如何接招了。

……

傅承嶼收到李助理轉來的、附帶那份驚人方案書的郵件時，正在主持一個高層會議。

李助理謹慎地點開了附件摘要，只看了一眼重點匯總，額角就微微滲出了冷汗。他趁著傅承嶼講話間隙的片刻沉默，硬著頭皮，將平板電腦無聲地推到了老板面前。

會議桌兩旁的高管們只見他們那位永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傅總，目光在平板屏幕上停留了不到十秒，深邃的眼眸微微瞇起，唇角似乎幾不可查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極淺，卻絕非不悅，反而更像……一種發現了什么有趣事物的興味。

高管們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傅承嶼抬起手，示意會議暫停片刻。他拿起平板，快速地瀏覽著那份方案書的重點章節，速度極快，卻顯然捕捉到了每一個關鍵細節。

會議室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幾分鐘后，傅承嶼放下平板，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點了兩下。他抬起眼，目光掃過屏息凝神的眾人，語氣平靜無波，卻帶著一貫的、不容置疑的決斷力：

“技術部，協調三家最好的環境工程公司，72小時內，給我達成±0.5%精度控制且三重備份的方案和報價。”

“財務部，重新核算預算，按這份方案書的最高標準執行，資金優先保障。”

“項目部，重新排期，整合資源，壓縮所有其他非緊急任務，確保蘇小姐提出的時間節點必須達成，只能提前，不能延后。”

一連串的命令清晰、快速、精準，沒有一絲猶豫。

高管們愕然。他們甚至不知道這份突然冒出來的、要求苛刻得離譜的方案書是什么來頭，竟然讓傅總如此興師動眾，甚至不惜調整集團其他項目的優先級？

但沒人敢提出質疑。傅承嶼的決定，在承嶼資本，就是最終決議。

“散會。”傅承嶼起身，拿起西裝外套和那份平板電腦，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會議室。

回到頂層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的城市天際線。傅承嶼再次仔細翻閱著那份電子方案書，目光掠過那些嚴謹到極致的技術參數、苛刻的時間表、以及那堪稱天價的預算明細。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被打擾或被冒犯的神情，反而眼底的興味越來越濃。

聰明。

比他想象的還要聰明。

她沒有哭哭啼啼地拒絕，也沒有忍氣吞聲地接受。而是選擇了最漂亮的反擊方式——用極致的專業，筑起更高的壁壘，向他亮出鋒利的爪牙，試圖讓他知難而退。

這份方案書，與其說是合作方案，不如說是一封戰書。

用最專業、最無可指摘的方式，遞到他面前的戰書。

“呵。”傅承嶼低笑一聲，將平板電腦扔在辦公桌上，走到窗邊。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李助理的電話。

“通知蘇小姐那邊，方案書的所有要求，我方無條件接受。”他的聲音透過話筒，冷靜而強大，“合同按她的方案起草。另外，以基金會的名義，訂購一批她慣用的、目前市面上能買到的最頂級的修復工具和材料，送去她的工作室，算作項目啟動的預付心意。”

電話那頭的李助理明顯愣住了，足足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是，傅總！我立刻去辦！”

掛斷電話，傅承嶼俯瞰著腳下的城市，目光銳利如鷹。

提高賭注？奉陪到底。

她越是掙扎，越是展現出她的棱角和智慧，就越是讓他想要征服。

這場游戲，果然越來越有趣了。

……

當天下午，當秦薇幾乎是手腳發軟地沖進蘇晚辦公室，語無倫次地告訴她“溯光”那邊全盤接受了所有條件、并且已經安排寄送頂級設備和材料作為“預付心意”時，蘇晚正在修復一幅古畫的手，猛地一抖，筆尖差點戳破脆弱的絹本。

她緩緩放下筆，抬起頭，臉上血色一點點褪去。

全盤接受？

甚至……還有“心意”？

她感覺自己全力揮出的一拳，非但沒有擊中對手，反而打在了深不見底的棉花上，對方不僅毫發無傷，還彬彬有禮地送上了慰問品。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更大的警惕瞬間攫住了她。

傅承嶼的反應，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他不僅接下了她的戰書，還用一種更加強大和從容的方式，將她的軍。

這不再是簡單的拒絕與接受的拉鋸，而是演變成了一場力量懸殊的博弈。她引以為傲的專業壁壘，在他絕對的資金和資源力量面前，似乎不堪一擊。

他仿佛在用行動告訴她：看，你提出的所有難題，我都能輕松解決。你筑起的所有高墻，我都能輕易跨越。你，注定是我的囊中之物。

下午晚些時候，那批所謂的“預付心意”就被送到了畫廊。整整五個大箱，里面全是蘇晚平時只在頂級器材目錄上見過、因為價格昂貴而遲遲舍不得購入的專業設備和進口耗材，甚至還有一些有價無市的特殊材料。

同事們圍觀的驚嘆和羨慕聲，聽在蘇晚耳里，卻像是一種無聲的嘲諷。

秦薇看著那些東西，又看看蘇晚蒼白的臉色，終于徹底明白了什么。她揮退旁人，關上辦公室的門，憂心忡忡地問：“晚晚，你跟我說實話，你和那個傅承嶼……到底怎么回事？這……這已經遠遠超出正常合作的范疇了。”

蘇晚閉上眼，疲憊地揉著眉心。事到如今，她無法再隱瞞。

她簡略地講述了巴黎的初遇，省略了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細節，只強調了傅承嶼那令人不適的注視和言語間的暗示，以及后來酒店門口的攔截。

秦薇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所以……他真的是……沖著你這個人來的？我的天……我還以為……”

“現在你明白了？”蘇晚的聲音帶著一絲苦澀，“這不是機遇，是麻煩。”

“可是……可是他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了，全盤接受你的條件，還送了這些東西……合同如果現在反悔，違約金是天價，而且我們在業內的名聲……”秦薇也陷入了兩難。

“我知道。”蘇晚打斷她，睜開眼，眼底卻重新燃起一絲倔強的光，“合同我會簽。”

“什么？”秦薇驚愕。

“他不是想玩嗎？好，我奉陪。”蘇晚站起身，走到那堆昂貴的器材箱前，手指拂過冰冷的金屬外殼，語氣冷然，“他用他的方式宣示強大，那我就用我的專業，讓他這筆‘投資’，物超所值。我會交出完美無瑕的成果，做到他挑不出任何一絲毛病。但同時，我會讓他清楚，除了專業成果，他什么也得不到。”

她要用最極致的專業態度，在他和她之間，劃下一道他無法用金錢和權力逾越的鴻溝。

她要讓他知道，她可以被雇傭，但絕不能被占有。

秦薇看著好友眼中那種破釜沉舟般的堅定，知道再勸無用，只能嘆了口氣：“好吧，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但……你一定要小心。傅承嶼那種人……太深不可測了。”

蘇晚點了點頭。

她當然知道。

而此刻，站在城市之巔的傅承嶼，正聽著李助理匯報設備和材料已送達的消息。他想象著蘇晚收到這些東西時的表情，是憤怒，是屈辱，還是依舊強裝鎮定？

無論哪一種，都足以讓他期待下一次的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