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簽署得異常迅速。“溯光”方面的法務展現了驚人的效率,蘇晚那份苛刻至極的方案書幾乎原封不動地變成了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文本。秦薇拿著簽署完畢的合同,手都有些微微發抖,不知是興奮還是不安。
蘇晚則異常平靜。她仔細收好屬于自己的那份合同,仿佛那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文件,而非一場無聲戰爭的宣戰書。
她很快投入了工作。第一批需要緊急處理和評估的藏品被分批送入畫廊專門為這個項目騰空并升級改造的恒溫工作間。蘇晚幾乎把自己埋在了里面。
她刻意避開了所有可能與傅承嶼產生接觸的機會。所有的溝通均通過李助理進行,郵件往來措辭嚴謹專業,絕不涉及工作以外的半個字。她甚至調整了自己的工作時間,經常在深夜或者清晨畫廊空無一人的時候獨自工作,最大限度地減少與外界接觸。
她用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將自己包裹在純粹的技術世界里。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隔絕掉那個男人無處不在的影響。
她對待那些珍貴藏品時,動作輕柔,眼神專注,充滿了敬畏與熱愛。但每當休息間隙,抬起頭,看到角落里那批嶄新得晃眼的、由傅承嶼贈送的頂級器材時,她的眼神便會瞬間冷卻下來,重新筑起冰封的壁壘。
她在用行動踐行她的宣言:交出完美成果,但除此之外,休想越雷池一步。
然而,她低估了傅承嶼的耐心和……無處不在。
他并沒有像她預想的那樣,頻繁地以視察工作的名義出現。甚至連續幾周,他本人都沒有在畫廊附近露過面。
但他的存在感,卻以一種更無形、更令人窒息的方式彌漫開來。
李助理幾乎每天都會“恰好”路過畫廊,帶來傅承嶼“順便”關心一下進度的口信,并“恰好”地提供一些蘇晚可能需要的、但尚未開口的支援或信息。每一次溝通都客氣周到,無可指摘,卻像精確計算的滴水,持續敲打著蘇晚緊繃的神經。
更讓她心煩意亂的是,她發現自己慣喝的某個小眾品牌的咖啡豆,總會“及時”地補充在她的工作臺旁;她喜歡的舒緩精神的特定香氛,也會在她即將用完時“恰好”出現新的;甚至她因為長時間低頭工作而肩頸酸痛時,第二天,一臺頂級品牌的按摩儀便會“由基金會福利名義”送達。
這些細微處的“體貼”,像一張精心編織的網,無聲地纏繞著她。它們不像金錢攻勢那樣粗俗,反而顯得極其用心,表明對方對她生活習慣的了解達到了可怕的程度。
蘇晚感到一種毛骨悚然的被窺視感。她試圖拒絕,但這些東西總是通過畫廊公賬或項目福利的形式出現,讓她個人的拒絕顯得矯情而無力。
他就像一位極具耐心的獵手,并不急于靠近,只是遠遠地、從容地收緊著包圍圈,讓她無時無刻不感受到他的注視和掌控。
這種無聲的較量,比正面沖突更消耗人的心力。
這天下午,蘇晚需要處理那幅她心心念念的明代小品。畫作年代久遠,絹本質地脆弱,上面還有一層極其微弱的、不均勻的陳舊油污,處理難度極大。
她戴著頭戴式放大鏡,呼吸都放到最輕,全神貫注地用自制的特殊溶劑一點點軟化、吸附那些污漬。這是一個極其精細且耗時的過程,需要絕對的專注和穩定的手法。
工作間里極其安靜,只有恒溫恒濕系統細微的白噪音。陽光透過特意設計的防紫外線玻璃,柔和地灑在工作臺上。
突然,工作間的門被輕輕推開。
極其輕微的聲響,但在極度安靜的環境中,卻如同驚雷。
蘇晚正進行到關鍵處,手腕穩穩地控制著棉簽,心神沒有絲毫動搖,甚至沒有抬頭。她以為是助理小林進來送東西。
直到一股熟悉的、清冽中帶著淡淡煙草味的強大氣息侵入她的感知區域。
蘇晚的手猛地一抖!
蘸著溶劑的棉簽尖差點戳到脆弱的畫心!
她的心跳驟然失序,一股熱血猛地涌上頭頂。她猛地抬起頭,透過放大鏡片,看到了那個此刻最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
傅承嶼。
他不知何時來了,就站在工作臺幾步之外的地方。沒有穿西裝,只著一件簡單的黑色高領羊絨衫和同色長褲,身姿挺拔如山岳。他雙手隨意地插在褲袋里,目光沉靜地落在她的手上,以及她正在處理的那幅畫上。
他似乎站了一會兒了,看得十分專注。
見到她受驚抬頭,他才緩緩將目光移向她。隔著放大鏡片,他的眼神顯得更加深邃莫測,仿佛能穿透鏡片,直接看進她驟然驚慌的眼底。
蘇晚幾乎是瞬間摘掉了頭上的放大鏡,猛地站起身,因為起得太急,眼前甚至黑了一下,身形微晃。她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工作臺邊緣,才穩住自己。
“傅先生!”她的聲音因為受驚和突如其來的憤怒而顯得有些尖銳,“您怎么會在這里?!這里是工作重地,未經允許不得入內!”
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鼓,不僅僅是因為氣憤,更因為后怕——剛才那一下,差點毀了她視若珍寶的畫作!
傅承嶼的目光從她微微發白的臉,滑到她因為緊張而用力抓著工作臺、指節泛白的手上,最后重新回到她因惱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的表情平靜無波,仿佛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突然闖入帶來了多大的驚擾。
“路過,順便來看看進度。”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目光卻再次落回那幅明代小品上,“看來遇到了點小麻煩?”
他的視線精準地落在了那處難以處理的油污上。
蘇晚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她不能在他的面前失態。
“工作中的正常挑戰,不勞傅先生費心。”她側身一步,用身體擋住了他的視線,下了逐客令,“這里需要無菌環境,還請您離開。”
傅承嶼像是沒聽到她的話,反而向前邁了一步,靠近了工作臺。他的目光依舊鎖在那幅畫上,帶著一種審視的、專業的意味。
“明代絹本,脆弱性極高。這種混合性油污,用傳統的溶劑吸附法,效率低且風險大。”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穩,“試試低溫等離子體清洗技術呢?針對性更強,對基底傷害更小。”
蘇晚愣住了。
低溫等離子體清洗?這是目前國際上最前沿的、用于極高價值文物清洗的技術之一,設備昂貴,操作復雜,國內掌握的人寥寥無幾。他怎么會知道?而且建議得如此精準內行?
她眼中的驚愕沒有逃過傅承嶼的眼睛。
他終于將目光從畫作上移開,重新看向她,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怎么?蘇小姐認為我只看得懂財務報表?”他微微挑眉,語氣里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玩味。
蘇晚一時語塞。她確實先入為主地認為他只是個不懂藝術的商人。但他剛剛那句話,絕非門外漢能說出的。
“傅先生博學。”她勉強回了一句,依舊保持警惕,“但具體采用何種技術,我會基于我的專業判斷做出選擇。請您……”
“實驗室級別的設備,溯光名下有一臺。”傅承嶼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李助理會安排時間和人員對接,明天就可以送過來給你試用。”
又是這樣!他總是這樣!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介入她的工作核心,讓她連拒絕的理由都找不到!
接受,意味著承了他的情,讓他更深地介入。
拒絕,則顯得她不專業,置藏品的最佳處理方案于不顧。
蘇晚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她發現自己構建的專業壁壘,在他絕對的力量和……出乎意料的知識儲備面前,再次變得搖搖欲墜。
看著她眼中閃過的掙扎和倔強,傅承嶼眼底的墨色更深了些。他喜歡看她這種表情,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蝴蝶,美麗又無助,卻依舊撲閃著翅膀,不肯屈服。
他的目光緩緩下移,掠過她因為緊張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最后落在她剛才因為受驚而不小心蹭到了一點溶劑的手背上。那一小塊皮膚微微發紅。
傅承嶼眸色微微一沉。
他突然又向前邁了一小步。
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被拉近到幾乎呼吸可聞。蘇晚甚至能看清他高領羊絨衫上細膩的紋理,以及他脖頸處微微凸起的喉結線條。
那股強大的、帶著雪松氣息的壓迫感再次將她牢牢籠罩。
蘇晚的心臟幾乎跳停,下意識地想要后退,身后卻是冰冷的工作臺,無處可退。
傅承嶼抬起手。
蘇晚全身繃緊,幾乎要驚呼出聲。
但他的手指并未碰觸她,而是越過了她的手臂,從工作臺一旁的紙巾盒里,抽出了一張消毒濕巾。
然后,他的手自然地垂下,將那張濕巾遞到了她的面前,目光落在她微微發紅的手背上。
“小心點。”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幾乎貼著她的耳廓響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磁性,“傷了手,我會很困擾。”
他的語氣平靜,甚至聽不出多少情緒,但那句話里的含義,卻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蘇晚所有的防備!
傷了手,我會很困擾。
困擾的是不能工作,還是……傷了她這個人?
曖昧的歧義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手背上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刺激,此刻卻變得無比灼熱,仿佛他目光所及之處,留下了無形的烙印。
她的臉頰不受控制地燒了起來,連耳根都紅透了。是氣的,也是羞惱,更是一種無法控制的、對異性如此近距離接觸的生理反應。
她猛地一把奪過那張濕巾,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他的手指。他的皮膚溫暖而干燥,帶著一種灼人的力量。
“不勞費心!”她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聲音微微發顫。她用力地擦拭著手背,仿佛要擦掉什么臟東西,也像是在掩飾內心巨大的慌亂。
傅承嶼看著她罕見的、徹底失卻冷靜的模樣,眼底終于掠過一絲清晰的、滿意的光芒。像終于看到了堅冰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他沒有再逼近,反而從容地后退了一步,重新拉開了距離。
“設備明天會到。”他重復了一遍,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冷靜,“不打擾蘇小姐工作了。”
說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是要將她此刻的慌亂無措牢牢刻印在腦海里,然后才轉身,邁著沉穩的步伐離開了工作間。
門輕輕合上。
直到他的氣息徹底消失,蘇晚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樣,癱軟地靠在工作臺上,心臟依舊狂跳不止,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看著手背上被自己擦得更紅的那一小塊皮膚,那里仿佛還殘留著他目光灼人的溫度。
低溫等離子體清洗技術……
傷了手,我會很困擾……
專業與私人的話語交織在一起,像一張精心編織的網,將她牢牢困住。
她發現,傅承嶼的可怕,不僅僅在于他的財富和權勢,更在于他總能精準地找到她的軟肋——無論是作為修復師對頂尖技術的渴望,還是作為一個女人,對那種強勢又曖昧的侵襲的本能反應。
這一次,他沒有碰她一根手指頭。
卻在她心上,烙下了一道比上一次更清晰、更灼熱的痕跡。
冰封的壁壘依然在,但裂痕已生。
她知道,她麻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