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工作室,蘇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調出秦薇傳來的“溯光藝術館”項目初步意向書。冰冷的屏幕光映著她同樣冰冷的臉色。
她逐字逐句地閱讀,試圖從那些嚴謹專業的條款和宏偉的項目描述中,找出哪怕一絲可以合理拒絕的漏洞。預算高得驚人,時間表相對寬松,對修復師和策展人的權限給予了極大的尊重和自由度,甚至明確標注了“充分尊重蘇晚女士的專業判斷”。
這份意向書完美得無可挑剔,像一件精心打造的藝術品,每一個細節都彰顯著甲方的誠意、實力和對她價值的極大認可。
任何一位處于她這個位置的專業人士,恐怕都會為得到這樣的機會而欣喜若狂。
除了蘇晚。
她知道,在這份完美的專業外殼之下,隱藏著傅承嶼那雙深邃而志在必得的眼睛。這份意向書不是合作邀請,更像是一份包裝精美的狩獵通告。
她拿起內線電話,撥通了秦薇的分機。
“薇薇,來我辦公室一下?!?
幾分鐘后,秦薇推門進來,臉上還帶著未褪的興奮:“怎么樣?意向書看完了嗎?是不是超級誘人?我簡直不敢相信這種好事會落到我們頭上!”
蘇晚將屏幕轉向她,手指點在幾個條款上,語氣冷靜得近乎苛刻:“預算高得不正常,遠超市場均價的三成。時間表過于寬松,不符合這種大型項目通常的緊迫節奏。還有,‘完全尊重我的專業判斷’這種條款,缺乏約束機制,后期容易產生分歧?!?
秦薇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錯愕地看著她:“晚晚……你沒事吧?預算高、時間寬裕、甲方放權,這難道不是好事嗎?多少人都求之不得!你怎么反而……”
“好事?”蘇晚打斷她,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薇薇,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事。尤其是傅承嶼那種人,他的每一分投入都必然要求超額的回報。我只是不想將來陷入被動?!?
“回報?我們交付最好的專業成果不就是回報嗎?”秦薇不解地皺眉,走到她身邊,壓低聲音,“晚晚,你是不是……對傅承嶼有什么看法?我聽說他風評是有點……說一不二,生意場上手段也厲害,但沒聽說他在合作專業項目上有什么劣跡???反而聽說他給錢很爽快,從不干涉專家工作。”
蘇晚一時語塞。她無法說出巴黎展廳里那短暫卻充滿張力的交鋒,無法描述那雙眼睛里毫不掩飾的狩獵意味。那些都是她的主觀感受,拿不上臺面作為拒絕一個頂級項目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只是覺得需要更謹慎。這個項目太大,牽扯太廣,我怕我們的小廟接不住這么大的菩薩?!?
秦薇看了她一會兒,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晚晚,我明白你的顧慮。但這是個機會,一個能讓我們畫廊和你個人都邁上一個全新臺階的機會。我們不能因為可能的‘風險’就因噎廢食。這樣,”她提議道,“我們先正常推進,深入了解一下具體需求和藏品清單。如果在后續的細節溝通中,你真的發現任何無法接受的條款或者潛在問題,我們再退出也不遲,對吧?至少對業界有個交代,不是我們不敢接,而是經過評估后選擇不接。”
秦薇的話合情合理,堵死了蘇晚想要直接拒絕的后路。
蘇晚沉默了。她知道秦薇是對的。在這個圈子里,毫無理由地拒絕“溯光”的合作,傳出去只會被人嘲笑她不識抬舉或者能力不足。
她感覺自己正被一步步地逼進傅承嶼精心設計的軌道里,無力反抗。
“……好吧。”她最終妥協,聲音里帶著疲憊,“先跟進吧。但所有的溝通,尤其是和對方負責人的溝通,由我來主導。”
“沒問題!”秦薇立刻眉開眼笑,“我就知道你會想通的!我這就去跟李助理約詳細溝通的時間!”
秦薇離開后,蘇晚獨自坐在辦公室里,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她拿起畫筆,下意識地在速寫本上涂抹,等她回過神來,紙上已經出現了一雙深邃而帶有壓迫感的眼睛的輪廓。
她煩躁地一把將那張紙撕下來,揉成一團,精準地扔進了角落的垃圾桶。
……
詳細溝通的任務果然落在了那位李助理身上。接下來的幾天,通過郵件和視頻會議,李助理展現了極高的專業素養和效率。他提供了部分核心藏品的詳細清單和狀況報告,回答了蘇晚所有技術性的問題,態度始終客氣而尊重。
蘇晚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些。也許……真的是她想多了?傅承嶼那樣的人,日理萬機,或許只是一時興起,展現了一下他的“賞識”,之后便交給下屬處理了?
這個念頭在她看到藏品清單中一幅極其罕見、她心儀已久的明代佚名畫家的小品時,動搖了。那幅畫流傳有序,但最近幾十年一直藏于海外私人手中,極少露面,她只在文獻中見過模糊的黑白圖片。它竟然被“溯光”收購了?
這巧合得讓她心驚。傅承嶼的調查,到底細致到了何種程度?他連她學術論文里提及過的、極度渴望親見研究的作品都了如指掌?
她強壓下心頭的悸動,繼續以最專業的態度進行溝通,但心底的那根弦,卻繃得更緊了。
一周后,李助理發來郵件,表示部分藏品已運抵國內,存放在具有頂級安保和恒溫恒濕條件的私人庫房,詢問蘇晚是否愿意進行初次實地考察,以便更準確地評估工作量和制定方案。
工作流程合情合理。
蘇晚回復同意,并特意強調:“請安排專業負責人陪同即可,無需打擾傅先生?!?
李助理的回復很快,且完全遵從:“請您放心,傅先生日程繁忙,將由我全程陪同,并安排庫房主管和技術人員為您講解?!?
考察時間定在周五下午。
庫房位于市郊一個極其低調卻守衛森嚴的藝術品保管中心。李助理準時在門口等候,態度謙遜周到。整個考察過程非常順利,庫房條件無可挑剔,藏品保存狀況良好,尤其是那幅明代小品,親眼所見的震撼遠非圖片所能比擬。蘇晚幾乎瞬間沉浸在了專業的世界里,拿著放大鏡和專用手電,看得如癡如醉,暫時忘記了所有煩惱。
考察持續了近三個小時。結束時,已是傍晚。
“蘇老師,辛苦了。”李助理遞上一瓶礦泉水,“這邊請,車已經備好,送您回去?!?
“謝謝,不用麻煩了,我自己叫車就好。”蘇晚婉拒,她不想接受任何超出工作范圍的安排。
“不麻煩,順路的事?!崩钪硇θ菘赊?,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堅持,“而且這個時間段,這里不太好叫車?!?
蘇晚看了看周圍確實偏僻的環境,無奈地點了點頭。
李助理引著她走向一輛黑色的賓利慕尚。不是勞斯萊斯,但依然是價值不菲的豪車。司機恭敬地打開后座車門。
蘇晚道謝后坐了進去。李助理則體貼地坐進了副駕駛。
車輛平穩地駛出保管中心,融入傍晚的車流。蘇晚靠在舒適的后座上,看著窗外掠過的景色,身體疲憊,精神卻因為看到那些珍貴的藏品而有些興奮。
路過一個繁華的商業區時,李助理的手機響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然后回頭,語氣略帶歉意:“蘇老師,抱歉,可能需要稍微繞一點路。傅先生剛好在附近參加一個酒會,有份緊急文件需要我順便過去取一下,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
蘇晚的身體瞬間僵住。
所有的放松和愉悅頃刻間消失無蹤。一種“果然如此”的預感狠狠攫住了她。
她幾乎能肯定,這絕不是什么“順便”!
“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在這里下車?!彼⒖陶f,聲音有些發緊。
“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的酒店。拿到文件我們就走。”李助理的語氣依舊客氣,卻帶著程序化的不容置疑。
車子已經滑向了市中心最頂級的那家酒店門口。
門童上前打開車門。李助理快速下車,對蘇晚道:“蘇老師,您在車上稍等片刻,我很快回來。”
說完,他腳步匆匆地走進了酒店金碧輝煌的大堂。
蘇晚坐在車里,感覺自己像一只被誘入籠中的鳥。她甚至想立刻推門下車,自己離開。但這樣做,顯得太過失態和心虛。
她只能繃緊身體,坐在那里,希望李助理真的能“很快回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車外的霓虹閃爍,酒店門口豪車云集,衣著光鮮的男女進進出出,構成一幅與她此刻心情格格不入的浮華畫卷。
突然,她這邊的后座車門被從外面打開了。
蘇晚嚇了一跳,猛地轉頭。
傅承嶼就站在車門外。
他似乎是剛從酒會出來,身上帶著淡淡的酒氣,混合著他固有的雪松冷香,形成一種更加強勢而迷人的氣息。他脫掉了西裝外套,隨意搭在手臂上,白色襯衫的袖口挽起,露出結實的小臂和名貴的腕表。領帶微微扯松,少了些平時的嚴謹,多了幾分落拓不羈的慵懶感,眼神卻依舊銳利清明,在酒店璀璨的燈光下,深邃得仿佛能將人吸進去。
他就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唇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
“蘇小姐,又見面了?!彼穆曇舯绕綍r似乎低沉沙啞了幾分,帶著酒后的微醺磁性,“聽說你今天去庫房了?辛苦。”
蘇晚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撞破肋骨。他果然出現了!
“傅先生?!彼D難地開口,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不辛苦,工作份內的事。李助理去取文件了?!?
“我知道。”傅承嶼的目光在她臉上細細掃過,像是欣賞著她此刻顯而易見的緊張和抗拒,“讓他慢慢找吧。外面熱,不請我上車坐坐?”
他的話像是詢問,但行動卻絲毫沒有等待她回答的意思。他直接彎腰,坐進了后座,就緊挨在她的身邊!
車門“砰”地一聲關上,瞬間將外面的喧囂隔絕開來。
封閉的車廂內,空間因為他的侵入而變得無比逼仄。他身上強烈的男性氣息混合著酒香,鋪天蓋地地將她籠罩,侵略著她的每一寸感官。
蘇晚的身體瞬間繃緊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下意識地往另一側車門的方向縮去,試圖拉開距離。
“傅先生,您……”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怎么了?”傅承嶼側過頭,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紅的耳根和因為緊張而輕抿的唇瓣上。車廂內昏暗的光線,為她的側影鍍上了一層柔和的輪廓,卻也讓她那雙寫滿警惕的眼睛更加明亮動人。
“您不應該在這里?!碧K晚強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冷靜疏離,“李助理很快回來,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誤會?”傅承嶼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話,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震動著胸腔,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蘇小姐覺得,我們之間會有什么誤會?”
他的身體微微向她傾斜,距離近得蘇晚能看清他襯衫領口下鎖骨的線條,以及他眼底那毫不掩飾的、翻滾著的濃稠興趣。
“還是說,”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在她耳邊呢喃,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帶來一陣劇烈的戰栗,“蘇小姐在害怕什么?”
蘇晚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他的直接和逼近讓她無所適從。她猛地伸手去拉另一側車門的把手,卻發現車門早已被鎖死。
“開門!我要下車!”她終于維持不住冷靜,聲音里帶上了明顯的惱火。
傅承嶼看著她像一只被徹底惹惱、豎起全身尖刺的小獸,眼底的興趣更濃。他沒有阻止,也沒有靠得更近,只是依舊用那種沉靜而壓迫的目光鎖著她。
“怕我?”他又重復了一遍,這次語氣里帶上了清晰的玩味,“在巴黎丟掉我名片的時候,蘇小姐的膽子似乎更大一些?!?
他果然知道!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
蘇晚的臉頰瞬間燒得通紅,是氣的,也是某種被徹底看穿后的羞惱。
“傅先生,如果您是因為那張名片而感到被冒犯,我向您道歉?!彼沓鋈チ?,語速極快,試圖用道歉來堵住他,“但那僅僅代表我個人認為我們不適合有工作之外的聯系。至于項目合作,我會基于純粹的專業角度進行評估,請您……”
“道歉?”傅承嶼打斷她,深邃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殘忍的興味,“我為什么要因為獵物試圖逃跑而生氣?”
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真皮座椅的扶手,節奏穩定,像是在敲打她的心跳。
“那只會讓狩獵的過程,變得更加有趣?!?
“你!”蘇晚氣得渾身發抖,所有的修養和冷靜在這一刻蕩然無存。他怎么能如此理所當然地將她比作獵物?!
就在這時,駕駛座的車窗被輕輕敲了兩下。司機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離開了車輛,站在車外不遠處。李助理小跑著過來,手里拿著一份文件,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歉意:“傅先生,文件找到了。抱歉讓您久等了?!?
傅承嶼甚至沒有看李助理一眼,他的目光依舊牢牢鎖著蘇晚,看著她因憤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和劇烈起伏的胸口。
他像是終于欣賞夠了她的姿態,才緩緩地、極其從容地直起身,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那令人窒息的壓力瞬間減輕,蘇晚幾乎要虛脫。
傅承嶼接過李助理遞來的文件,看也沒看,隨手放在一邊。
他對司機的位置打了個手勢,李助理立刻會意,重新坐回副駕駛,司機也很快回到駕駛座。
“送蘇小姐回去?!备党袔Z吩咐道,聲音恢復了平時的冷靜平穩,仿佛剛才那個步步緊逼、言語放肆的男人只是她的幻覺。
他沒有再看蘇晚,徑直推開車門,下了車。
站在車外,他整理了一下襯衫袖口,又恢復成了那個矜貴從容、睥睨眾生的商業帝王。他對著車內的蘇晚微微頷首,語氣淡漠而客氣:
“期待蘇小姐的評估方案?!?
說完,他轉身,邁著從容的步伐,重新走向那燈火輝煌的酒店大堂。
黑色的賓利緩緩駛離。
蘇晚獨自坐在后座,身體依舊因為憤怒和殘留的驚悸而微微發抖。車窗外的霓虹燈光流水般掠過她蒼白而慍怒的臉。
她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獵物?
傅承嶼,你未免太過自信了。
她看向窗外那個越來越遠的、挺拔而倨傲的背影,眼底第一次燃起了清晰而堅定的戰意。
這場被迫開始的游戲,她絕不會讓他贏得那么輕松。
壁壘已然豎起,狩獵的號角,由他吹響,但她絕不會只是被動防守。
狩獵的開始,或許由獵手決定。
但誰是獵物,還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