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下榻的酒店房間,蘇晚反手鎖上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才允許自己真正松懈下來。高跟鞋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就像她此刻試圖壓抑的心跳。
房間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巴黎的燈火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投映進來模糊的光暈,勾勒出家具奢侈卻冰冷的輪廓。
她甩掉高跟鞋,赤腳走到吧臺邊,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稍稍澆熄了心底那絲莫名的燥熱。
傅承嶼。
這個名字,連同他那雙深邃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以及那強勢迫人的氣息,頑固地盤踞在她的腦海里。
她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在藝術圈這個名利與風雅交織的復雜場域里,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收藏家、富豪、投機者、真正的藝術愛好者……他們或熱情、或矜持、或目的明確。
但傅承嶼是不同的。
他的靠近帶著一種近乎野蠻的侵略性,卻又包裹在優雅矜貴的外殼之下。那種矛盾的組合,形成了一種致命的張力,讓她本能地感到危險。
尤其是他最后那個看向垃圾桶的眼神——她幾乎可以肯定他看到了。那種了然于胸、甚至帶著一絲玩味的眼神,比直接的惱怒更讓她心悸。
他知道她丟掉了他的名片,但他并不在意,或者說,那反而更激發了他的興趣。
蘇晚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陣疲憊。她討厭這種失控的感覺,討厭被人當成一個可以輕易鎖定和評估的目標。她努力構建起的專業壁壘和冷靜外殼,在那個男人面前,似乎變得不堪一擊。
她走到窗邊,俯瞰著巴黎璀璨的夜景。這座城市以浪漫著稱,但她此刻只覺得浮躁和不安。
必須把他拋諸腦后。她對自己說。這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插曲。世界很大,她回到自己的軌道上,他忙于他的商業帝國,兩條線偶然相交之后,會迅速遠離,再無瓜葛。
對,就是這樣。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
接下來的兩天,風平浪靜。
蘇晚忙于后續的收尾工作和一份新的項目提案,將自己投入到熟悉的事務中,用忙碌填充所有時間,試圖將那個夜晚的記憶徹底覆蓋。
她幾乎要成功了。
直到第三天下午,她接到了一通來自國內畫廊老板,也是她好友秦薇的電話。
“晚晚,巴黎那邊順利嗎?”秦薇的聲音一如既往地爽利。
“一切順利,明天下午的航班回國。”蘇晚一邊整理行李,一邊用肩膀夾著電話。
“太好了!有個事兒跟你說,天上掉餡餅了!”秦薇的語氣興奮起來,“你記得‘承嶼資本’旗下那個挺神秘的‘溯光基金會’嗎?”
蘇晚整理衣服的動作猛地一頓。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了一下。
“略有耳聞。”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傅承嶼的名字,最近總是和“承嶼資本”一起出現在財經新聞里。
“他們主動聯系了我們!”秦薇的聲音透著難以置信的喜悅,“說是在籌劃一個頂級的亞洲私人藝術館項目,首批藏品涵蓋中西,質量和價值都高得嚇人!他們指名希望由你來牽頭負責核心藏品的修復和初期策展規劃!”
蘇晚的手指收緊,握住了手中柔軟的布料。電話那頭秦薇還在興奮地繼續:
“天哪,晚晚,這可是‘溯光’!你知道這意味著多大的預算和多高的行業聲望嗎?而且他們點名要你!說是對你之前在奧賽那個項目的修復成果極為贊賞,做了詳細調研……這可是我們畫廊這幾年能接觸到的最頂尖的資源了!”
來了。
這么快。
蘇晚的心緩緩下沉,剛才那點強裝的平靜消失殆盡。一種“果然如此”的預感,伴隨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惱怒,涌上心頭。
詳細調研?贊賞她的專業成果?
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幾乎能想象出,傅承嶼是如何用他那冷靜平穩的語調,下達這個“指名蘇晚”的指令的。這根本不是什么賞識,這是他狩獵行動的第一步,精準、高效、不容拒絕。
“薇薇,”蘇晚打斷好友的興奮,“這個項目……細節清楚嗎?對方的具體負責人是誰?合作條件有什么特別要求?”
她試圖從中找出可以合理拒絕的漏洞。
“細節還在初步接觸階段,對方非常客氣,但也非常謹慎。負責對接的是一位姓李的助理,語氣專業又客氣,只說傅先生本人對這個項目非常重視,希望能與最好的專業人士合作。”秦薇頓了頓,似乎察覺到蘇晚語氣里的遲疑,“怎么了晚晚?你覺得有什么問題嗎?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蘇晚沉默了。
她該怎么告訴秦薇,那個“非常重視”的傅先生,幾天前還在巴黎的展廳里用那種極具侵略性的方式“評估”她?她該怎么解釋,她直覺這并非一次純粹的專業合作?
她說不出口。這聽起來太像自作多情。畢竟,從表面上看,這完全是合乎邏輯的商業行為——基金會尋找頂尖專家合作。
她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能證明傅承嶼別有用心,除了她那該死的、強烈的直覺。
“沒什么,”她最終深吸一口氣,選擇了暫時隱瞞,“只是覺得有點突然。等我回去詳細了解一下項目書再說吧。”
“好吧,”秦薇似乎松了口氣,“你快點回來,這邊我已經安排人初步對接了。對方效率高得嚇人,希望盡快推進。”
掛斷電話,蘇晚坐在床邊,久久沒有動彈。
窗外陽光正好,她卻感覺有些發冷。傅承嶼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在她毫無察覺的時候,已經悄然鋪開。而他甚至不需要親自出面,只需要一個指令,就能精準地介入她的工作與生活。
這種被人掌控于股掌之間的感覺,糟糕透了。
……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后,蘇晚回到了國內熟悉的城市。時差和旅途勞頓讓她有些疲憊,但秦薇的電話幾乎是掐著她落地開機的點打了進來。
“晚晚!落地了?太好了!‘溯光’那邊剛才又聯系了,說如果方便的話,他們希望能盡快安排一次非正式的會面,初步溝通一下項目理念。時間地點都可以我們定!”
秦薇的語速快得像射擊,“他們也太積極了吧!看來是真的非常看好你!”
蘇晚捏著手機,指節微微發白。非正式會面?她幾乎能猜到誰會出現在那個“非正式”的會面上。
“薇薇,我有點累,時差還沒倒過來,能不能……”
“哎呀,就喝個咖啡或者茶的功夫,不耽誤你休息!我都快答應下來了!對方姿態放得很低,我們也不好太拿喬是不是?而且就在我們畫廊樓下的那家精品咖啡館,絕對安全無害!”秦薇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機遇帶來的興奮中。
蘇晚閉上了眼睛。她知道躲不過去了。秦薇不會理解她的抗拒,反而會覺得她莫名其妙。在所有人看來,這都是她職業生涯的一個高峰。
“……好吧。”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帶著一絲無力感,“時間你定吧,但我希望第一次接觸,主要是項目層面的溝通。”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秦薇歡快地掛了電話。
蘇晚看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熟悉街景,心情卻無比沉重。她感覺自己正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著,走向一個未知的、讓她心生警惕的方向。
……
約定的時間是次日下午三點。
蘇晚刻意選擇了工作時間,并且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十分鐘。她選了一個靠窗的明亮位置,點了一杯黑咖啡,試圖用咖啡因驅散最后一點疲憊和不安。
她穿了一套淺灰色的職業套裝,線條利落,頭發依舊一絲不茍地挽起,臉上化了淡妝,力求展現出最專業、最不可侵犯的一面。她是來談工作的,僅此而已。
三點整,咖啡館的門被推開。
蘇晚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進來的是兩位男士。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起來十分精明干練的年輕男人,手里拿著公文包,應該是助理之類的人物。
而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遙,邁著沉穩步伐走進來的男人,正是傅承嶼。
他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藍色暗格西裝,沒打領帶,襯衫領口隨意地解開一顆扣子,比起那晚在展廳的極致矜貴,添了幾分慵懶隨性的意味,但那份強大的氣場卻絲毫未減。
他的目光在咖啡館內微微一掃,便精準地落在了她身上。深邃的眼眸像帶著自動鎖定功能,瞬間攫住了她的視線。
蘇晚的心臟猛地一跳,握著咖啡杯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盡管早有預料,但他的出現,依然像一塊巨石投入心湖,激起千層浪。
他果然來了。
傅承嶼對身邊的助理低聲說了一句什么,那位李助理立刻點頭,然后獨自走向一旁另一個空位坐下,打開了電腦,顯然不打算參與他們的談話。
而傅承嶼,則徑直朝著蘇晚走來。
他的步伐不緊不慢,目光始終落在她臉上,帶著一種沉靜的、不容忽視的專注。咖啡館里輕柔的音樂和低語聲,似乎都因為他的到來而降低了分貝。
他在她對面坐下,高大的身軀讓原本寬敞的卡座瞬間顯得有些逼仄。
“蘇小姐,很準時。”他開口,聲音依舊是那種低沉悅耳的調子,聽不出情緒。
“傅先生。”蘇晚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聽起來像純粹的商業會面,“您好。沒想到您會親自過來。”
傅承嶼微微向后靠向椅背,目光在她臉上細細打量,像是要找出她冷靜面具下的每一絲細微裂縫。
“項目我很重視。”他言簡意賅,服務生此時走過來,他隨意點了杯黑咖啡,甚至沒有看菜單。“而且,我認為面對面的溝通,效率最高。”
他的目光太具有穿透力,蘇晚不得不微微移開視線,看向窗外:“關于‘溯光藝術館’的項目,我初步了解了一下,規模宏大,愿景也很吸引人。不知傅先生對藏品修復和初步策展方面,有什么具體的要求或偏好?”
她決定單刀直入,將話題牢牢鎖定在工作范疇。
傅承嶼的指尖在光潔的桌面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節奏穩定,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
“要求只有一點:做到最好。”他的回答霸道又簡潔,“偏好么……我相信蘇小姐的專業判斷。”
這話聽起來像是全然的信任和放手,但蘇晚卻感覺更像是一種試探——試探她的專業度,或者更可能是,試探她的反應。
“感謝傅先生的信任。但每個收藏家都有自己的審美傾向和文化思考,了解項目發起人的核心理念,對后續工作的開展至關重要。”她堅持追問,不肯有絲毫模糊地帶,試圖將他置于純粹甲方的位置。
傅承嶼的唇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揚了一下,像是欣賞她的步步為營。
“我的理念,”他緩緩開口,身體微微前傾,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那股清冽的雪松混合著淡淡煙草的氣息再次縈繞過來,“是捕捉和留住最極致的美。無論是以何種形式存在。”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意有所指。
蘇晚的心跳驟然加速。他的話模糊地游走在專業與私人之間的灰色地帶,讓她難以精準反駁,卻又無法忽略那話語底下暗涌的曖昧。
咖啡適時地送了上來,暫時打斷了這微妙的對峙。
傅承嶼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動作優雅至極。他的視線卻從未真正離開她。
“蘇小姐在巴黎的工作非常出色,”他放下杯子,話題似乎又回到了正軌,“那幅畢沙羅,經過你的修復,光影的流動感幾乎超越了它最初的狀態。”
他精準地說出了那幅畫和她的貢獻。
蘇晚微微一怔。他確實做了功課。這不是一句泛泛的恭維。
“那是我的工作。”她謹慎地回答。
“能把工作做到極致,本身就是一種稀缺的美。”傅承嶼看著她,眼神深沉,“而我,習慣于擁有最好的東西。”
空氣仿佛凝固了。
這句話的侵略性,幾乎不再加以掩飾。
蘇晚感到臉頰有些發燙,不是羞澀,而是被某種尖銳情緒沖擊的應激反應。他那種理所當然的占有欲和掌控欲,讓她極度不適。
她放下咖啡杯,瓷器與玻璃桌面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傅先生,”她抬起眼,直視他,努力讓自己的目光看起來冷冽而堅定,“我理解您對項目的高要求。我會基于我的專業能力進行評估。如果接下這個項目,我會對藝術品本身負責,竭盡所能。但除此之外,我無法承諾更多。”
她幾乎是在明確地劃清界限——工作是工作,其他免談。
傅承嶼深邃的眼底終于掠過一絲清晰的波動,像是終于看到了獵物亮出了它警惕的爪子。他非但沒有惱怒,反而似乎更感興趣了。
“當然。”他從善如流地點頭,語氣甚至稱得上溫和,“專業精神,毋庸置疑。”他頓了頓,補充道,“這也是我選擇你的最重要原因。”
他的應答無懈可擊,仿佛剛才那句極具暗示性的話只是她的錯覺。
但蘇晚知道,那不是錯覺。那是一場無聲交鋒中的明確信號。
接下來的時間,傅承嶼竟然真的沒有再越界,而是就項目的一些宏觀構想和時間節點,與她進行了簡短的、效率極高的溝通。他的思維敏銳,觀點犀利,即便在藝術領域,也能迅速抓住核心,展現出強大的學習和洞察力。
這反而讓蘇晚的心情更加復雜。他并非不懂藝術的暴發戶,這讓她純粹以“抗拒紈绔子弟騷擾”為由拒絕合作,變得站不住腳。
半小時后,傅承嶼抬手看了眼腕表,那是一款價值不菲的百達翡麗,動作間帶著上位者特有的精準與珍惜時間感。
“我還有個會議。”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期待蘇小姐的詳細方案。李助理會負責后續的所有對接。”
“好的,傅先生再見。”蘇晚也站起身,保持著最后的禮貌。
傅承嶼點了點頭,轉身欲走,卻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腳步,回頭看她。
“對了,”他的目光落在她幾乎沒動的那杯黑咖啡上,“這里的咖啡似乎不合蘇小姐口味。下次,可以換一家。”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不等她回應,便邁步離開。
李助理立刻合上電腦,快步跟上。
蘇晚站在原地,看著他挺拔倨傲的背影消失在咖啡館門口,只覺得一股郁氣堵在心口。
下次?
沒有下次!
她絕對、絕對不會再接任何與“溯光”、與傅承嶼相關的項目!
她坐回位置,端起那杯已經微涼的咖啡,猛地喝了一大口。苦澀的滋味瞬間彌漫整個口腔,卻壓不住心底那陣慌亂與躁動。
那個男人,就像一顆投入她平靜心湖的巨石。漣漪已層層蕩開,再也無法恢復最初的平靜。
而她清楚地知道,這場他單方面宣布開始的“狩獵”,絕不會因為她的抗拒而輕易結束。
真正的對局,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