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初秋，夜色被塞納河的水汽暈染得朦朧而曖昧。奧賽博物館一場名為“逝光之金”的私人預展剛剛結束，衣香鬢影漸漸散去，留下空曠的展廳和空氣中尚未沉淀的香檳與香水尾調。

蘇晚站在一幅剛剛結束維護的卡米耶·畢沙羅的小尺幅風景畫前，指尖隔著極薄的專業手套，最后一次確認畫框邊緣的穩定性。燈光柔和地打在畫作上，那些細膩的筆觸和溫暖的色調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生命。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摘下手套，露出纖細而有力的手指。工作結束了。為期三個月的精心修復和緊張的布展，此刻終于劃上句點。她喜歡這種塵埃落定的時刻，尤其是與這些沉默卻蘊含磅礴能量的藝術品獨處。

身上那條款式簡潔的黑色絲綢長裙，是為了今晚的開幕酒會準備的，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清瘦卻不失曲線的身形，但也僅止于禮貌和專業，與她本人一樣，帶著一種不易親近的疏離感。烏黑的長發在腦后挽成一個一絲不亂的發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段優美的天鵝頸。只有幾縷不聽話的發絲垂落耳際，柔和了她略顯清冷的側臉線條。

“蘇老師，辛苦了。”助理小林抱著記錄本走過來，小聲說，“主辦方說后續的收尾工作他們來處理，您可以先回酒店休息了。”

蘇晚點點頭，目光仍流連在畫作上：“我再待一會兒，檢查一下環境數據。你先走吧。”

小林知道她的習慣，應了一聲便離開了。

展廳徹底安靜下來，只有恒溫恒濕系統運作時極其微弱的嗡鳴。蘇晚走到控制臺前，查看溫濕度和光照度的實時數據。這是她的職業病，或者說，是她安全感的一部分——確保一切變量都在可控的、精確的范圍內。

就像她的生活。

然而，今晚的變量，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刻，正悄然逼近。

傅承嶼步入展廳時，像一頭悄無聲息踏入領地的黑豹。

預展后的私人交際時間冗長無趣，他借故離席，信步走入尚未完全關閉的主展廳。他對藝術品的興趣僅限于投資價值和偶爾的審美愉悅，但這里此刻的寧靜，比外面虛與委蛇的寒暄更讓他受用。

男人身形極高，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三件套包裹著寬肩窄腰的身材，沒有一絲多余的褶皺。他步伐沉穩，氣場強大卻不張揚，只是存在本身，就足以讓周遭的空氣變得稀薄而緊繃。

他的目光掠過那些熠熠生輝的印象派杰作，并未過多停留，最終，落在了展廳盡頭，那個站在控制臺前的女人身上。

她背對著他，身姿挺拔，脖頸的線條在燈光下泛著瓷白細膩的光澤。微微低著頭，似乎在專注地看著屏幕，側影沉靜得像一幅倫勃朗的光影素描。

傅承嶼記得她。剛才酒會上短暫的一面。主辦方的藝術總監殷勤地向他介紹了幾位重要的藝術家和策展人，其中就有她——這次核心展品的主要修復師，蘇晚。當時她只是禮貌地與他握了握手，眼神平靜無波，說了句“傅先生，幸會”，便再無其他表示，甚至在他與其他人大談特談藝術金融化時，幾不可查地微微蹙了下眉，很快借故走開了。

很有趣的反應。不是欲擒故縱，更像是……真的不在意他是誰，以及他代表了多少財富和權力。

傅承嶼見過太多試圖引起他注意的女人，各種手段，高明或拙劣。但她這種徹底的、近乎學術性的忽視，反而勾起了他一絲罕見的探究欲。

他緩步走近，皮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幾乎聽不見的輕響。然而，蘇晚還是察覺到了。

或許是他帶來的氣流變化，或許是那種無形的壓迫感。她倏然回頭。

四目相對。

蘇晚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

男人離她只有幾步之遙，站定了。展廳頂燈的光線在他深刻立體的五官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鼻梁高挺，唇線薄而分明，下頜線繃得有些緊。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深邃得像積寒的幽潭，目光銳利沉靜，此刻正毫不避諱地、帶著審視的意味落在她臉上。

是傅承嶼。那個名字常常出現在財經新聞頭版，象征著龐大商業帝國和點石成金手段的男人。

蘇晚迅速收斂了瞬間的失神，恢復了一貫的冷靜，微微頷首：“傅先生。”語氣是純粹的客氣，帶著工作場合的距離感。

傅承嶼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醇厚，像大提琴的鳴響，在空曠的展廳里顯得格外清晰：“蘇小姐還在工作？”他的中文很標準，帶著一點冷感的京腔。

“做一些最后的檢查。”蘇晚回答，目光重新落回控制屏幕，指尖在觸控板上滑動了幾下，動作流暢專業，試圖用行動表明她正在忙。

“看來是我打擾了。”他嘴上這么說，腳下卻沒有移動分毫。

“不會。展廳即將關閉，傅先生是對哪件作品特別感興趣嗎？”她抬起頭，盡量讓對話維持在專業范疇。她希望他只是路過，或者有什么關于展品的問題——雖然她懷疑他對這些畫的興趣可能更多在于它們的拍賣價格。

傅承嶼的目光卻并未移向任何一幅畫，反而更專注地看向她，唇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又或許沒有。

“只是覺得，比起那些定格的光影，創造和守護它們的人，似乎更有趣。”他的語調平緩，聽不出太多情緒，但話語本身，已經越過了安全的社交距離。

蘇晚的心微微一緊。

這話聽起來像是恭維，但由他這樣的人，用這種冷靜甚至帶著點剖析意味的眼神和語氣說出來，更像是一種……評估。仿佛她也是這展廳里的一件藏品，正在被他估量價值。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傅先生過獎了。藝術品自己會說話，我們只是盡可能讓它們保持最佳狀態。”她四兩撥千斤，再次垂下眼瞼，看著屏幕，“這里的濕度需要微調一下。”

她伸出手，準備調整參數。

就在這時，傅承嶼向前邁了一步。

距離瞬間被拉近。蘇晚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混合著淡淡煙草的氣息，強勢而獨特，不容抗拒地侵入了她的呼吸。

她的指尖僵在半空。

他的身高帶來的壓迫感實在太強，她必須微微仰頭才能看清他的表情。他低著頭，目光從她微微顫動的睫毛，滑到她因為緊張而輕輕抿起的唇瓣，最后落在他剛剛靠近時，她下意識扶住控制臺邊緣的手上。

她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凈圓潤，沒有多余的裝飾，卻自有一種藝術家的精致感。

“看來我的確打擾到你了。”他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這次，語氣里似乎帶上了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玩味。“蘇小姐似乎……很緊張？”

蘇晚的耳根不易察覺地熱了一下。是緊張，但更多的是被冒犯的不悅。他明明知道他的靠近會帶來壓迫感，卻故意為之。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帶著清晰的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惱火。

“傅先生，我只是在完成我的工作。如果您對展覽有任何疑問，可以咨詢現場的工作人員。”她的語氣冷了幾分，下了逐客令。

傅承嶼深邃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細微的光。像平靜的湖面被投下一顆小石子，漣漪一閃而逝。

他非但沒有離開，反而又靠近了半分。現在，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蘇晚甚至能看清他西裝面料上極其精細的紋理，以及他喉結的線條。

他抬起手。

蘇晚的身體瞬間繃緊，幾乎要后退。

但他的手并未碰觸她，而是越過了她的肩頭，指向她身后的控制屏幕。

“這個數值，”他的聲音幾乎貼著她的耳廓響起，低沉而富有磁性，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波動幅度似乎比標準值大了0.5%。蘇小姐沒注意到嗎？”

蘇晚猛地轉頭看向屏幕。

他指出的那個參數，確實有一個微小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波動，通常系統會自動校準，極少有人會注意到這種細節。

他靠得極近，手臂幾乎形成一個將她半圈在控制臺前的姿態。他的體溫和氣息完全籠罩了她。蘇晚的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血液涌上臉頰，泛起一層薄紅。這次不是氣的，而是某種更原始的、對異性過于靠近的生理反應。

她迅速操作屏幕，將數值穩定下來，動作因為一絲慌亂而略顯急促。

“謝謝提醒。”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干澀，試圖向旁邊挪開一步，脫離他氣息的包圍圈，“很小的波動，系統會自行處理。”

傅承嶼適時地收回了手，也退后了半步，重新拉開了恰到好處的社交距離。仿佛剛才那極具侵略性的靠近，真的只是為了指出一個微不足道的技術問題。

但他的目光依舊鎖著她，將她臉上那層罕見的、因他而起的薄紅盡收眼底。他的眼神深不見底，像蟄伏的獵手，耐心地觀察著獵物最細微的反應。

“看來蘇小姐不僅對藝術品的修復一絲不茍，對自己工作的環境要求也同樣嚴格。”他語氣平淡，聽不出是贊賞還是別的什么。

蘇晚終于穩住了呼吸，心底那點被冒犯的感覺再次升騰起來。他剛才絕對是故意的。

“專業要求而已。”她冷淡地回答，合上了控制臺的保護蓋，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傅先生，檢查已經全部完成，展廳即將關閉。如果您沒有其他事……”

她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傅承嶼像是沒聽出她的逐客令，目光在她微微泛紅的耳垂上停留了一瞬，才慢條斯理地開口：“確實有一件事。”

蘇晚心頭一凜，警惕地看著他。

只見他從西裝內袋里取出一個極其簡約的名片夾，抽出一張純白色的名片。名片上沒有任何頭銜，只有一個名字和一串私人電話號碼，字體鋒銳有力，如同他本人。

“我對蘇小姐的專業能力很感興趣，”他將名片遞到她面前，動作自然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氣勢，“我名下的一家基金會，近期正在籌備一個私人藝術館的項目，涉及一些珍貴藏品的維護和策展。或許，未來有機會合作。”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無可指摘。甚至可以說是對她專業價值的極大認可。

但蘇晚看著那張名片，卻覺得它燙手得很。

她接觸過不少收藏家和投資人，很少有人會用這種方式，在這種時間、這種地點，提出這樣的“合作”意向。尤其是配合他剛才那番意味深長的舉動。

她猶豫了一秒。直接拒絕似乎太不近人情，畢竟對方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表面上看是出于專業認可。

最終，她還是伸出右手，接過了那張名片。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他的指腹，感受到他皮膚的溫度和干燥的觸感。像被微弱的電流刺了一下，她迅速收回手。

“謝謝傅先生的青睞。”她公事公辦地說，看也沒看就將名片放進了隨身的小手包里，“如果有合適的項目，我的工作室會進行評估。”

傅承嶼將她那一瞬間的抵觸和敷衍看得清清楚楚。他眼底的墨色似乎更濃了些。

“期待。”他言簡意賅，并未再多言，只是微微頷首，終于轉身，邁著從容的步伐離開了展廳。

直到那充滿壓迫感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口，蘇晚才徹底松懈下來，后背竟然沁出了一層薄汗。她靠在冰冷的控制臺上，輕輕吐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氣。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那股清冽的雪松與煙草味。

她拿出包里那張名片，純白的卡紙，質感極佳。上面“傅承嶼”三個字仿佛帶著重量。

她蹙了蹙眉。合作？她幾乎可以肯定，這絕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專業合作邀約。那個男人的眼神，他靠近時的姿態，他話語里若有似無的暗示……都透著一種志在必得的狩獵意味。

而她，很不喜歡成為被狩獵的目標。

幾乎沒怎么猶豫，她走到角落的垃圾桶旁，手指一松，那張價值可能無法估量的私人名片，輕飄飄地落入了廢棄物的之中。

干脆利落。

她整理了一下裙擺和發髻，恢復了一貫的清冷自持，拿起自己的手包，也向展廳外走去。

走廊另一端，傅承嶼并未走遠。他正與主辦方的負責人低聲交談著什么，側臉線條冷硬。似乎感應到什么，他忽然抬眼，目光精準地捕捉到了剛剛走出展廳的蘇晚。

他的視線在她空著的雙手和毫無變化的表情上掃過，隨即，落到了不遠處那個毫不起眼的垃圾桶上。

負責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傅承嶼卻微微抬了下手，打斷了對方。

他看著蘇晚挺直脊背、頭也不回地走向出口的窈窕背影，深邃的眼底，終于緩緩浮現出一絲清晰可辨的、極具侵略性的興味。

像平靜無波的深潭終于投入一顆石子，漣漪層層蕩開。

他的唇角，這次清晰地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弧度。

獵物的警惕和反抗，從來只會讓獵手更加興奮。

游戲，才剛剛開始。

夜色更深，巴黎的燈火溫柔地包裹著這座城市，也掩藏了無數剛剛開始躁動的野心與欲望。

蘇晚坐進返回酒店的出租車，看著窗外流過的霓虹，試圖將剛才那個插曲拋出腦海。但那男人深邃的眼神、低沉的聲音、以及那充滿侵略性的氣息，卻像鬼魅般揮之不去。

她輕輕握了握拳，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擦過他皮膚時的那一絲微麻。

她有種預感，今晚的相遇，絕非終點。

而另一輛緩緩駛離博物館的勞斯萊斯幻影后座上，傅承嶼閉目養神。車內光線昏暗，勾勒出他冷峻的側臉輪廓。

他摩挲著指尖，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她指尖微涼的觸感，和接過名片時那細微的、抗拒的顫抖。

“蘇晚……”

他無聲地念出這個名字，像在品味一杯值得細酌的好酒。

清冷，敏銳，帶著刺。和他以往接觸過的任何女人都不同。

很有意思。

他睜開眼，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查一下這位蘇晚小姐的詳細資料，包括她的工作室，過往的所有項目，以及……私人生活。”他的聲音冷靜而平穩，不帶絲毫情緒，只是在陳述一個指令。

“越詳細越好。”

電話掛斷。車窗外的光影飛速掠過他深不見底的眼眸。

一場精心策劃的逐獵，已經悄無聲息地拉開了序幕。

而他，傅承嶼，從未失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