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嶼離開后，蘇晚在房間里呆立了許久。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他雪松的氣息，膝蓋上仿佛還殘留著他西裝外套的溫度。方才黑暗中那短暫而微妙的獨處，像一部默片，在她腦海里反復播放——他沉穩(wěn)的聲音，遞過來的外套，還有恢復光明后他那個深邃難辨的眼神。

她用力甩了甩頭，走進浴室，用冷水拍了拍依舊發(fā)燙的臉頰。不能再想了。她對自己說。

這一夜，她依舊睡得不安穩(wěn)，夢境里交織著暴雨、黑暗、和他模糊的身影。

第二天清晨，她是被陽光喚醒的。暴雨過后，香港的天空湛藍如洗，陽光透過落地窗灑滿房間。昨晚的一切仿佛真的只是一場夢。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調(diào)整心態(tài)。今天還要繼續(xù)去預展工作，不能被他擾亂了心神。

她打開房門，準備去餐廳，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對面緊閉的套房房門。他昨晚……就睡在那里。這個念頭讓她的心跳又不規(guī)律起來。

餐廳里，她并沒有看到傅承嶼的身影。心下微微松了口氣，卻又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她獨自用了早餐，食不知味。

直到她準備出發(fā)去預展現(xiàn)場時，才在酒店大堂看到傅承嶼。他正和李助理站在一起低聲談話，似乎還在處理昨晚那樁緊急公務的后續(xù)。他已經(jīng)換了一身筆挺的西裝，眼神銳利而專注，完全恢復了那個一絲不茍、掌控一切的商界巨鱷模樣。

看到蘇晚，他對李助理交代了幾句，便朝她走了過來。

“早。”他的語氣平淡自然，仿佛昨晚那個在黑暗中與她共處一室的男人不是他。

“早，傅總。”蘇晚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同樣自然。

“昨晚休息得好嗎？”他問道，目光在她臉上掃過，似乎想找出什么痕跡。

“……還好。”蘇晚避開他的目光，“供電恢復得很及時。”

“那就好。”傅承嶼淡淡應了一句，仿佛那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車已經(jīng)準備好了，走吧。”

去預展現(xiàn)場的路上，車內(nèi)氣氛依舊沉默。傅承嶼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手機和處理郵件，蘇晚則看著窗外雨后天晴的香港街景。

然而，有些東西還是不一樣了。

蘇晚發(fā)現(xiàn)自己會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今天打了一條深藍色的領帶，和他眼睛的顏色很配；會注意到他翻閱文件時，那雙戴著金絲眼鏡的眼睛專注而迷人；甚至會在他偶爾因為看到某些信息而微微蹙眉時，心里掠過一絲極細微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關切。

而傅承嶼，雖然看似專注于工作，但偶爾抬頭看向她時，目光會比之前多停留零點幾秒，那目光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和……一種更深沉的興趣，仿佛在評估一件即將到手的、值得細細品味的藏品。

到了預展現(xiàn)場，蘇晚再次投入到工作中。今天需要進行更精細的顯微觀察和采樣，她需要極高的專注度。

傅承嶼今天沒有一直陪在她身邊，而是不時需要接聽電話或者與一些人短暫交談。但蘇晚總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似乎總能在人群中精準地找到她。

中途，她需要搬動一個有點重量的便攜式顯微鏡到另一個展位。她正準備自己動手，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已經(jīng)先一步輕松地提起了儀器。

“哪里？”傅承嶼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她身邊，語氣平淡。

“……謝謝，那邊C區(qū)。”蘇晚指了一下方向。

他輕松地提著儀器走過去，放下，動作流暢自然。旁邊有幾位國外的收藏家看到傅承嶼親自做這種事，都投來有些驚訝的目光。

傅承嶼卻渾然不覺，只是對蘇晚微微頷首，便轉(zhuǎn)身繼續(xù)去處理他的事情。

這樣一個簡單的舉動，卻讓蘇晚的心湖再次泛起了漣漪。他其實完全可以叫工作人員或者李助理來做。

下午，當蘇晚正聚精會神地記錄一組顏料的光譜分析數(shù)據(jù)時，一位看起來頗為儒雅的中年男士微笑著走近她。

“抱歉打擾一下，您是蘇晚蘇小姐嗎？”男士用帶著港式口音的普通話問道。

蘇晚抬起頭，有些疑惑：“我是，請問您是？”

“您好，我姓陳，是香港藝術(shù)中心的顧問。”男士遞上名片，笑容和煦，“我剛剛一直在留意您的工作，非常專業(yè)嚴謹。冒昧問一下，不知您近期是否有興趣參與我們中心一個關于中國古代絹本修復技術(shù)的研討會？我們非常希望能邀請到像您這樣的專家來分享經(jīng)驗。”

蘇晚有些驚訝和驚喜。香港藝術(shù)中心在業(yè)內(nèi)頗有聲望，這個邀請是對她專業(yè)能力的極大認可。

“謝謝您的邀請，我很榮幸。”她謹慎地回答，“不過我需要協(xié)調(diào)一下時間……”

“時間上好商量。”陳先生笑道，“主要是我們傅先生極力推薦，說您是內(nèi)地這方面首屈一指的專家，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傅先生？

蘇晚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向不遠處正在與人交談的傅承嶼。

他正好也望了過來，隔著人群，金絲眼鏡后的目光與她相遇。他并沒有走過來，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不可查地對她頷首示意了一下，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的、轉(zhuǎn)瞬即逝的弧度。

仿佛在說：不用謝。

蘇晚心中一跳。原來是他……是他暗中推薦的？他什么時候安排的？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一種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有被認可的喜悅，有對他暗中相助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和……不安。他正在用他的方式，一步步地將她納入他的世界。

“原來您和傅先生認識？”陳先生恍然笑道，“那就更好了。期待您的回復。”

送走陳先生，蘇晚站在原地，心情久久無法平靜。她再次看向傅承嶼的方向，他卻已經(jīng)繼續(xù)投入了交談，側(cè)臉冷峻，仿佛剛才那個小小的示意從未發(fā)生。

回酒店的路上，蘇晚終于忍不住，在車子等紅燈時，輕聲開口：“傅總……謝謝您。”

傅承嶼從平板電腦上抬起頭，透過金絲眼鏡看她：“謝什么？”

“藝術(shù)中心研討會的事。”蘇晚低聲道，“謝謝您的推薦。”

傅承嶼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的能力值得。我只是提供了一個機會而已。”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平板屏幕，語氣平淡地補充了一句，“好好準備，別給我丟臉。”

蘇晚輕輕“嗯”了一聲。

香港之行的最后一天，天氣依舊晴好。預展的調(diào)研工作已基本結(jié)束，蘇晚收集了遠超預期的寶貴數(shù)據(jù)和資料，收獲頗豐。但她的心情，卻像維多利亞港的水面，看似平靜，底下卻暗流涌動。

傅承嶼似乎更加忙碌了。早餐時沒有見到他，李助理告知他早已外出處理公務。整個上午在預展現(xiàn)場做最后的收尾工作，他也只是中途匆匆出現(xiàn)了一下，與拍賣行的高層進行了簡短的會談，那副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如鷹，高效地處理著商業(yè)事務，與蘇晚只是公事化地點頭示意，并未多言。

這種突然的“冷卻”，反而讓蘇晚有些不適應的……失落。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開始習慣他或遠或近的存在，習慣他偶爾投來的、帶著審視與深意的目光，甚至習慣了他那種無處不在的、強勢的掌控感。

中午時分，她接到傅承嶼的電話，言簡意賅地告知她下午自由活動，晚上七點司機會在酒店接他們?nèi)C場。

掛斷電話，蘇晚看著手機，心里空落落的。自由活動？她一個人在這繁華又陌生的香港，能去哪里？

最終，她只是在酒店附近的藝術(shù)館隨便逛了逛，又去買了些無關緊要的紀念品，心思卻完全不在那些展品和商品上。腦海里反復回放著這幾天的片段——飛機上那個突如其來的吻、雨中共披一件西裝的親密、停電夜晚黑暗中的獨處、他處理公務的冷峻側(cè)臉、還有他輕描淡寫為她推薦研討會時那句“別給我丟臉”……

每一種情緒，每一個瞬間，都像拼圖一樣，在她心里拼湊出一個越來越清晰，卻也讓她越來越心慌意亂的傅承嶼。

傍晚，她回到酒店收拾行李。看著那個小小的行李箱，來時和離開時的心情已是天壤之別。

晚上七點，她拖著行李下樓。傅承嶼已經(jīng)在大堂等候了。他似乎剛從某個正式場合過來，穿著一身更為嚴謹?shù)暮谏餮b，打著領結(jié)，身上帶著極淡的酒氣，傅承嶼穿著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裝，襯得他輪廓愈發(fā)冷峻。燈光掠過他高挺的鼻梁，在下頜線投下一道清晰利落的陰影。他微微抬起眼，眸光深寂而明澈，像是深夜的海；領口束得嚴謹，卻更突出喉結(jié)處那一線微動的弧度，克制中透出無聲的張力。

“都準備好了？”他看到她，低聲問道。

“嗯。”蘇晚點點頭。

去機場的路上，車內(nèi)氣氛比來時更加沉默。傅承嶼似乎很累，上車后便閉上眼假寐，眉宇間帶著一絲淡淡的倦意。

蘇晚偷偷打量著他。睡著的時候，他臉部冷硬的線條會微微放松，少了幾分平時的壓迫感，但那緊抿的唇和微蹙的眉頭，依舊透露著一種無形的掌控力和……孤獨？

她忽然想起那次他生病時脆弱依賴的樣子。現(xiàn)在的他，和那時似乎有些重疊，卻又不同。這是一種居于高位者慣有的、深藏在強大外表下的疲憊。

她的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絲細微的……心疼。

這個認知讓她嚇了一跳，慌忙移開視線，心跳加速。她怎么會心疼他？他那樣強大，那樣無所不能，怎么會需要她的心疼？

然而，那種情緒一旦滋生，就難以遏制。

一路無話到達機場，通過VIP通道，再次踏上他的私人飛機。這一次，蘇晚的心情更加復雜。

空乘依舊熱情周到。傅承嶼脫下西裝外套遞給空乘，松了松領結(jié)，便直接在沙發(fā)上坐下，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似乎連多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

飛機平穩(wěn)起飛后，空乘送來晚餐。傅承嶼只是簡單吃了幾口，便擺手讓撤了下去。

蘇晚看著他幾乎沒動的餐食，猶豫了一下，小聲對空乘說：“麻煩……給他一杯溫蜂蜜水吧，可能……會舒服一點。”

空乘有些意外，但立刻微笑著點頭：“好的，蘇小姐。”

蜂蜜水送來時，傅承嶼睜開了眼睛，看著放在自己面前的那杯淺金色的液體，目光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抬眼看向?qū)γ娴奶K晚。

蘇晚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假裝專注地切著盤子里的食物，聲音細若蚊蚋：“……喝點熱的，可能會好受些。”

傅承嶼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端起了那杯蜂蜜水，慢慢地喝了幾口。溫熱微甜的液體滑過喉嚨，似乎真的驅(qū)散了一些疲憊和不適。

他放下杯子，目光再次落在蘇晚身上。那雙透過金絲眼鏡看過來的眼睛，深邃得像夜空，里面情緒復雜難辨。

“謝謝。”他低聲說了一句。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罕見的、真實的溫和。

簡單的兩個字，卻讓蘇晚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泛起一絲微甜的漣漪。“不客氣。”她小聲回應，耳根微微發(fā)熱。

之后，兩人之間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堅冰悄然融化了一絲。雖然依舊沒有太多交談，但氣氛不再像之前那樣緊繃和尷尬。

傅承嶼沒有再處理公務，也沒有看書，只是偶爾看著窗外的夜色，偶爾……目光會落在蘇晚身上，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打量。

蘇晚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卻又不像之前那樣只想逃避。她能感覺到，他今天的目光里，少了幾分侵略性和掌控欲，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深沉的東西。

航程過半，傅承嶼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研討會的事情，回去后讓李助理把詳細資料發(fā)給你。有什么需要支持的，直接告訴他。”

他的語氣恢復了些許平時的冷靜，但比之前多了幾分切實的關懷。

“好的，謝謝傅總。”蘇晚點頭。

“嗯。”傅承嶼應了一聲，頓了頓，又看似隨意地補充了一句，“‘云深處’的工作室，以后你可以隨時使用，就算項目結(jié)束后也一樣。”

蘇晚猛地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項目結(jié)束后也可以使用？那個頂級的工作室？這……

這意味著什么？一種長期的……聯(lián)系？還是只是老板對優(yōu)秀員工的慷慨？

傅承嶼沒有解釋，只是迎著她驚訝的目光，他的眼神深邃而平靜，仿佛只是給出了一個再自然不過的決定。

飛機開始下降，城市的燈火在下方逐漸清晰。

香港之行結(jié)束了。她帶著滿滿的職業(yè)收獲，和一顆被徹底攪亂、再也無法恢復平靜的心，回到一切開始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