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院外的土路上就傳來“沙沙”聲。
劉大鍋扛著捆剛砍的洋槐木往伙房走,木枝上還掛著沒掉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他走得快,腳底板磨得發白的布鞋踩在結了薄霜的土路上,偶爾打滑,就伸手扶一把路邊的酸棗樹,樹干上的尖刺勾破了他的袖口,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襯里,他也沒顧上看,只盯著手里的木柴。
這是昨晚跟王鐵柱約好,今早天不亮就去后山砍的,洋槐木耐燒,還能給窩窩頭添點煙火香。
伙房的門是用幾塊破木板釘的,關不嚴實,風從縫里鉆進來,吹得灶臺上的雜糧面袋子“嘩啦”響。劉大鍋推開門,先摸了摸灶臺邊的陶甕。昨晚他特意把和好的雜糧面放在甕里保溫,外面裹了兩層舊棉衣,現在摸起來還帶著點溫度,不至于凍得發硬。
他從甕里掏出面團,放在粗瓷盆里,又從懷里摸出個用油布包著的小包,打開是半把鹽粒。這是上個月從鬼子據點繳獲的,裝在個破煙盒里,他省著用,每次蒸窩窩頭只敢撒一點,還得用手指捻著勻開,生怕哪塊窩窩頭沒沾著鹽味。
他揉面的動作跟別人不一樣:左手按在面團上穩住,右手攥成拳頭往面團里砸,“咚咚”的響聲在空蕩的伙房里格外清楚,震得灶臺上的粗瓷碗都跟著顫。砸了十幾下,面團變得筋道了,他才停下來,用沾了面的手背擦了擦額角的汗。
雖然是秋天,可蹲在灶臺邊,一使勁還是會出汗。接著他把面團揪成一個個拳頭大的劑子,每個劑子都捏出個深窩,捏的時候還會對著窩口哈口氣,“這樣蒸得快,里面還能灌點菜湯,省得小子們嫌干噎得慌”,這是他跟老家媳婦學的手藝,當年媳婦就是靠這手蒸窩窩頭,把三個娃喂得壯壯的,可惜現在媳婦和娃都在老家,不知道能不能吃上熱乎飯。
剛把窩窩頭碼進鐵鍋,身后就傳來“呼通”一聲。王小寶拎著個破木桶跑進來,桶底還沾著泥,是剛去井邊提的水,桶沿豁了個口,一路走一路灑,把地上滴得濕漉漉的。
“劉大叔!俺來幫你燒火!”他跑得急,說話都帶喘,把水桶往灶邊一放,就蹲下來往灶膛里添柴,沒注意木枝上的刺,手被劃了道小口子,滲出血珠也沒當回事,只顧著把火苗子往大了撥,還湊過去吹了吹,結果被煙嗆得直咳嗽,眼淚都出來了。
“你小子慢點!柴要架空燒,不然光冒煙不旺火!”劉大鍋扭頭看見,趕緊放下手里的鐵鏟,從灶臺邊摸出個小布包,里面是曬干的艾草灰,他常年備著,治小傷口管用,上次王鐵柱練劈刺擦破手,就是用這灰止住血的。他抓了點灰按在王小寶的手上,按的時候還特意放輕了勁。
“疼就吱聲,別硬扛,燒火又不是拼刺刀!一會兒把手弄感染了,訓練都沒法去,趙班長非踹你屁股不可!”
王小寶咧嘴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不疼!俺在家幫俺娘燒火,比這燙的柴都碰過!俺娘說,男人就得能扛疼,不然咋保護家!”他說著,還故意往灶膛里多添了兩根細柴,火苗子“騰”地竄起來,映得他臉通紅,連耳朵尖都透著熱。
這時,門口傳來輕響。李默扶著門框站在那兒,眼鏡片上蒙了層霧,是外面的寒氣遇著伙房的熱氣凝的,他用袖口擦了擦,才看清伙房里的情景:劉大鍋正踮著腳往鐵鍋里碼最后一個窩窩頭,踮得太用力,后腳跟都抬起來了;王小寶蹲在灶邊,手背上沾著艾草灰,還在往灶膛里遞柴,褲腳邊沾著的泥都沒蹭掉;灶臺上擺著個缺了口的粗瓷碗,碗里還剩點昨天的菜湯底子,旁邊放著一把木柄松動的鐵鏟,鏟頭都磨得發亮了。
他沒像之前那樣直接皺眉,而是先往院子里瞥了一眼:兩個老兵正扶著腿受傷的戰友往伙房走,受傷的是老張,練匍匐時被石頭劃破了腿,走得慢,每走一步都皺一下眉,手里還攥著個干硬的窩窩頭。那是昨天沒吃完的,他舍不得扔,揣在懷里捂了一晚上。
另一個老兵叫老周,把自己的水壺遞過去,讓他小口喝水,還小聲說“慢點喝,別嗆著,等會兒劉大鍋的窩窩頭熟了,咱吃熱乎的”。李默的腳步頓了頓,才慢慢走進伙房,站在離灶臺最遠的地方,沒說話,只是看著地上的水跡發愣。
“城里來的小子,餓了吧?再等一炷香,窩窩頭就熟了!”劉大鍋沒回頭,光聽腳步聲就知道是李默,他用鐵鏟敲了敲鍋沿,“今天的窩窩頭加了鹽,比昨天的有滋味!俺還煮了野菜湯,等會兒給你多舀點野菜,敗火!”
李默沒接話,只是看著灶膛里跳動的火苗。王小寶這時抬起頭,沖他招招手:“哥,你過來烤烤火唄!這邊暖和,不然一會兒吃窩窩頭,手涼得拿不住,掉地上就可惜了!俺娘說,糧食是老天爺賞的,不能浪費!”
李默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剛靠近灶臺,就聞到一股混合著柴火和雜糧的香味。不是他想象中的“糙味”,反而帶著點煙火氣的踏實,像冬天家里燒炕的味道。他看著王小寶手里的柴枝,都是劈得整整齊齊的短節,長短差不多,顯然是劉大鍋提前處理好的。再看劉大鍋,正用一塊破布擦著鐵鍋的邊緣,把沾著的面渣子都擦下來,小心翼翼地放進嘴里嚼了嚼。那是怕浪費,連一點面渣都舍不得丟。
突然,“噗”的一聲,灶膛里的火星子濺出來,落在王小寶的褲腿上,他沒察覺,還在低頭往灶膛里遞柴。劉大鍋眼疾手快,一把拽過他的褲腳,用手把火星子拍滅,拍的時候還不忘罵兩句:“你小子瞎瞅啥?火要盯著!燒著褲子事小,把鍋燒漏了,今天大伙都得餓肚子!到時候趙班長不光踹你,連俺都得挨罵!”
王小寶吐了吐舌頭,趕緊把注意力放回灶膛,還小聲嘀咕:“俺就是瞅著哥沒說話,怕哥不開心……”這話被李默聽見了,他心里有點發暖,又有點愧疚。昨天他還嫌窩窩頭不好吃,讓劉大鍋生了氣,現在王小寶還想著他開不開心。
劉大鍋看著他的樣子,又看了看旁邊的李默,突然嘆了口氣說:“去年冬天過封鎖線,俺們斷了三天糧,天還下著雪,兄弟們凍得直打哆嗦。老兵小張把最后一個窩窩頭掰成八份,每個兄弟都只敢咬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化,就怕咽下去快,一會兒更餓。那時候要是有現在這鍋窩窩頭,小張也不至于凍餓交加,把腿凍壞了,現在還得拄著拐杖訓練……”
李默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他順著劉大鍋的目光往院外看,剛才那個受傷的老張正坐在石墩上,老周正把自己碗里僅有的一點菜湯往他碗里倒,還把自己的厚外套脫下來給老張披上,笑著說:“你多喝點,我年輕,扛凍,等會兒吃了窩窩頭就暖和了。”
這時,鐵鍋開始冒熱氣,窩窩頭的香味飄得更濃了,連院外都能聞到。劉大鍋掀開木蓋,用鐵鏟戳了戳最上面的窩窩頭,聽見“噗噗”的聲音,笑著說:“熟了!”他喊了一聲,先鏟了兩個放在粗瓷碗里,遞給王小寶:“給你,一個自己吃,一個給那受傷的老張送去。他早上沒力氣,你幫他掰碎了泡點熱水,慢點遞,別燙著他!”
王小寶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捧著碗往外跑,路過李默身邊時,還不忘停下來叮囑:“哥,你等會兒,俺給你留一個熱乎的,這個剛出鍋的最香!”
李默站在原地,看著劉大鍋把窩窩頭一個個鏟出來,分給陸續來的老兵,每個老兵拿了窩窩頭,都會先問一句:“受傷的老張吃了沒”,沒人搶大的,也沒人挑完整的,拿到碎了的窩窩頭,還會笑著說“碎的好,泡湯更入味,省得嚼著費勁”。有個老兵還特意把自己的窩窩頭掰了一半,遞給旁邊年紀小的兵,說“你長身體,多吃點”。
劉大鍋這時遞給他一個窩窩頭,還是熱乎的,燙得他手指有點發顫。“拿著吃吧,別站著了。”劉大鍋的聲音比剛才柔和了些,“俺知道你城里來的,從小吃白面饅頭長大,吃不慣這粗東西。可你看——”他指了指院外,老兵們正圍著受傷的老張,有人給他遞水,有人幫他擦臉,還有人把自己的窩窩頭往他手里塞,“咱們當兵的,吃窩窩頭不是為了填肚子,是為了讓兄弟們都能活著,讓老百姓能有一天不用吃窩窩頭,能吃上白面饅頭、喝上小米粥。”
李默接過窩窩頭,指尖傳來的溫度順著手指往心里鉆。他咬了一口,還是有點干,卻沒之前想象的那么澀。因為他看見,劉大鍋把最后一個完整的窩窩頭,也給了受傷的老張,自己則拿起灶臺上掉的碎面渣子,用手指沾了點水,把面渣子粘在一起,往嘴里塞,一邊塞還一邊說“不浪費,不浪費”。
風還在吹,從伙房的破縫里鉆進來,卻沒那么冷了。李默嚼著窩窩頭,今天沒再提“維生素”,也沒想起口袋里的餅干。他突然明白,這黑黢黢的窩窩頭里,藏的不是“粗糙”,是劉大鍋省著鹽粒的牽掛,是老兵們互相護著的心意,是王小寶手里沾著的艾草灰,更是這支隊伍在苦日子里,攥著不撒手的“活著的盼頭”。
他慢慢嚼著,把窩窩頭咽下去,又主動拿起旁邊的小鐵鍋,往里面添了點水,對劉大鍋說:“劉大叔,俺幫你煮菜湯吧,俺在家幫俺娘煮過菜,會看火。”
劉大鍋愣了一下,然后咧嘴笑了,絡腮胡都跟著動:“好!好!你小子要是早這樣,趙班長也不用天天盯著你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