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嬸的“關(guān)心”

清晨的霧還沒散，像一層薄紗裹著杏花村，果園小屋的屋檐下掛著昨晚凝結(jié)的水珠，滴在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坑。

李凱正蹲在門口擦相機，左手揣在舊外套兜里護著傷處，右手捏著軟布，一點一點蹭掉鏡頭邊緣的灰——相機是二手市場淘來的，鏡頭蓋缺了個角，他特意找了塊橡膠皮纏在上面，免得進灰。

院外突然傳來三嬸的大嗓門，混著竹籃晃動的“咯吱”聲：“凱子在家沒？嬸給你帶了點剛摘的青菜！”

他剛起身，三嬸就挎著竹籃進了院，籃里的上海青還沾著露水，葉尖上的水珠滾到竹籃縫里，洇出一小片濕痕。

三嬸眼尖，掃了圈院子就盯上他手邊的相機，放下籃子三步并作兩步湊過來，伸手想碰又縮了回去，只繞著相機轉(zhuǎn)了圈：“這就是你從城里買回來的寶貝？黑黢黢的，拍一次能換幾個雞蛋？”

李凱笑著把相機往旁邊的石磨上挪了挪，石磨上還沾著昨晚磨玉米面的殘渣——他昨天試著用右手磨面，力氣沒控制好，玉米面撒了一地，掃了半天才歸攏到布袋子里。他給三嬸搬了個缺腿的小板凳，凳腿底下墊著塊石頭才穩(wěn)當：“三嬸坐，我這就是拍著玩，想把咱村的樣子傳到網(wǎng)上。”

“拍著玩？”三嬸嗓門拔高了些，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力道不小，震得他胳膊發(fā)麻，“你這娃咋還不懂事？左手都這樣了，不趕緊找個穩(wěn)當活計，還在這兒擺弄這破機子！

隔壁村王老板開的磚廠招門衛(wèi)，管吃管住一個月兩千五，我昨天趕集還跟王老板說了你的情況，他說你是大學生，還能給你留個記賬的活，不用干重活。”

她說著就去拉李凱的手，想把他往院外拽：“走，嬸帶你去看看！那磚廠離咱村就三公里，每天就守個大門，記記拉磚的車數(shù)，比你在這兒拍視頻強多了——你拍這玩意兒能當飯吃？能給你爺爺買藥？你看你這院子，灶臺上的鍋還沒洗吧？”

李凱順著三嬸的目光看向廚房，土灶上擺著個黑鐵鍋，鍋里還留著昨晚煮紅薯粥的糊底——昨天他試著用右手做飯，左手沒法扶鍋，粥煮到一半溢出來，糊了鍋底，刮了半天也沒刮干凈，最后只能用清水泡著。

他掙開三嬸的手，轉(zhuǎn)身從院角的果樹上摘了兩個剛熟的野蘋果，蘋果表皮帶著點絨毛，遞過去時右手有點抖：“三嬸，謝謝您惦記。但我真不想去當門衛(wèi)，我拍視頻不是瞎玩，是想讓外面的人知道咱杏花村有啥好東西，說不定以后還能幫村里賣山貨呢。”

“賣山貨？”三嬸接過蘋果，卻沒吃，放在手里轉(zhuǎn)著圈，目光又掃到院邊的晾衣繩——繩子上掛著兩件洗得發(fā)皺的工裝，領(lǐng)口還沾著點沒搓掉的污漬。那是他昨天用右手洗的，左手只能扶著盆沿，肥皂泡蹭得滿手都是，衣服搓得沒力氣，晾干后還是有點臟。

“咱村的山貨誰要？”三嬸的語氣里帶著點恨鐵不成鋼，“去年你王大爺背了一筐核桃去縣城，蹲了三天才賣出去五十塊，還不夠來回車費。

你以為拍個視頻，城里人就會來買？別做夢了！你看你這衣服洗的，還不如嬸家娃洗得干凈，左手傷了干不了重活，找個輕松的活咋就這么難？”

她嘆了口氣，又看向李凱揣在兜里的左手，語氣軟了些：“凱子，嬸知道你是大學生，有想法。可想法不能當飯吃啊！你爺爺年紀大了，眼睛越來越花，編竹筐都得湊著光看，你手又傷著，得找個能掙錢的活。那門衛(wèi)的活輕松，你去干著，等手好了再想別的，不行嗎？”

李凱沒說話，低頭看著地上的草葉，草葉上的露水沾濕了他的褲腳。他想起昨天洗衣服時，肥皂掉在地上，彎腰去撿時左手沒撐住，差點摔進洗衣盆里；

想起煮糊的紅薯粥，爺爺沒說啥，只是默默幫他刮了鍋底，還說“右手用順了就好”。他知道三嬸是真心為他好，村里的長輩都這樣，覺得“穩(wěn)當”才是過日子的正道，拍視頻在他們眼里，就是連衣服都洗不干凈的人，在瞎折騰。

這時，爺爺背著背簍從山上回來，背簍里裝著些曬干的艾草，艾草的清香混著泥土味飄進院。爺爺看見三嬸，停下腳步，把背簍往墻根一靠：“他三嬸來了？吃早飯沒？凱子剛煮了紅薯粥，要不坐下再喝碗？”

“叔，我吃過了。”三嬸站起身，又把門衛(wèi)的事跟爺爺說了一遍，語氣里帶著點“您肯定懂我”的懇切，“叔，您勸勸凱子，那活真合適他，不用干重活，還能掙錢，總比在家拍視頻、連衣服都洗不干凈強。”

爺爺沒接話，先走到晾衣繩邊，伸手把那兩件工裝理了理，讓陽光能曬到領(lǐng)口的污漬，然后才把艾草攤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曬，慢悠悠地說：

“凱子想拍，就讓他拍。他長大了，知道自己要啥。你說的那活，要是他愿意去，不用你勸；要是不愿意，勸也沒用。他昨天用右手洗了衣服，今天早上還試著炒了盤青菜，雖然炒得有點咸，但比前天強多了——咱農(nóng)村人，學啥不得有個過程？”

三嬸愣了愣，沒料到爺爺會這么說，張了張嘴還想勸，卻被爺爺打斷：“你帶來的青菜，凱子剛摘了野蘋果，你拿兩個回去給娃吃。娃正長身體，多吃點水果好。”

三嬸看了看爺爺，又看了看李凱，知道再說也沒用，拿起蘋果揣進兜里，挎著竹籃走了。走的時候還回頭叮囑：“凱子，你再想想！王老板那邊我還沒回呢！要是想通了，跟嬸說一聲！”

等三嬸走了，爺爺把曬好的艾草收進布袋，又走到廚房，把鍋里泡著的糊底刮干凈，對李凱說：“她是好意，就是不懂你想做的事，別往心里去。”

李凱點點頭，走到爺爺身邊，看著他刮鍋底的手——爺爺?shù)氖稚蠞M是老繭，指關(guān)節(jié)有點變形，刮鍋底時卻很穩(wěn)。他想起早上炒青菜時，右手抖得厲害，鹽放多了，爺爺卻吃了兩大口，說“有煙火氣就好”。

爺爺蹲下來幫他擦相機，粗糙的手指拂過鏡頭上的橡膠皮，動作很輕：“咱農(nóng)村人，一輩子跟土打交道，覺得看得見摸得著的才靠譜。

你拍視頻這事兒，他們不懂，很正常。但你自己得懂，得堅持——就像種玉米，春天種下去，得等幾個月才能收，哪能剛?cè)隽朔N就想結(jié)果？你用右手做飯、洗衣服，不也一天比一天強？”

李凱看著爺爺?shù)膫?cè)臉，晨光落在爺爺?shù)陌装l(fā)上，泛著柔和的光。他拿起相機，對著院子里曬著的艾草、晾衣繩上的工裝，還有爺爺彎腰刮鍋底的身影，按下了快門。

鏡頭里，艾草的綠、工裝的藍、爺爺?shù)陌装l(fā)，都裹在清晨的陽光里，暖得讓人心里發(fā)沉。

“爺爺，”李凱輕聲說，“我會堅持的。明天我想試著用右手編竹筐，跟您學。”

爺爺沒回頭，只是手里的刮鍋鏟停了停，然后繼續(xù)刮著鍋底，聲音里帶著點笑意：“嗯，慢慢來。編竹筐得先學選竹篾，我下午去后山砍幾根竹子，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