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區,甲辰號房。規箴在身,勤勉為要。去吧。”陳執事說完,也不再啰嗦,示意旁邊一位青衣弟子帶路。
出了執事殿,林風停下腳步,拱手道:“君兄弟,入籍諸事已畢,我需即刻回返內門復命并療傷。他日若有緣,內門再會。”他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歉意與復雜的期許。
君天梵點點頭,拱手還禮:“多謝林師兄。”萍水相逢,他救了林風一命,林風則為他推開了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門。這份因果,至此算是兩清。仙路漫漫,講究緣法,日后能否再有交集,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林風不再多言,轉身掐訣,那柄靈光略顯黯淡的長劍應聲而出。他縱身一躍,化作一道微弱的流光,投入上方那巍峨仙闕投下的巨大陰影之中,轉眼消失不見。
君天梵目送那點流光徹底融入天際,深吸了一口這底層院落略顯清冷稀薄的空氣,沉默地跟上引路的青衣弟子。
穿過幾條以厚重青石鋪就、干凈卻略顯冷清的巷道,一片格局方正、同樣由大塊青石砌成的屋舍區出現在眼前。推開“甲辰”號厚重的木門,一股干燥潔凈、夾雜著淡淡草木熏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房間寬敞,四張硬木床鋪分列兩側,素色被褥疊放得整整齊齊。紙窗透入柔和的天光,照亮室內。已有兩人在內,一人盤坐榻上閉目調息,氣息沉靜;另一人則倚在窗邊,借著窗外光翻閱一本厚厚的《百草初鑒》。
靠窗的少年聞聲抬起頭。他約莫十五六歲,生得大頭圓臉,一雙細長眼睛總是微瞇著,透著股遠超年齡的精明,嘴角習慣性地抿著,像在盤算什么。雖穿著同樣的灰布短衫,卻顯得格外干凈利落。他放下書,幾步踱到君天梵面前,細長的眼睛將他從頭到腳迅速掃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新來的?我叫任不愁。”他聲音不高,帶著點少年人的清亮,語氣卻老練熟稔,“往后就是同屋了。那位是張岳師兄,”他朝榻上那位氣息沉穩的青年努了努嘴,“窗邊那個悶葫蘆是李石。”窗邊的青年頭也沒抬,只從鼻子里“嗯”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
“我叫君天梵。”君天梵點頭回應,聲音因連日疲憊依舊有些沙啞低沉。
任不愁那雙精明的眼睛在他略顯蒼白疲憊的臉上轉了一圈,又掃過他虎口處新舊交錯的細微傷痕,了然地點點頭,并不多問,只指了指靠里一張空鋪:“那是你的位置。”隨即,他像是想起什么,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巧的粗陶瓶,塞到君天梵手里,壓低聲音道:“喏,拿著。‘神仙活絡散’,我自己鼓搗的。晚上泡腳放一點,舒筋活血,對付明兒那‘好活兒’,頂用。”
君天梵握著那微涼的陶瓶,看著任不愁眼中那并非全然同情、反倒帶著幾分“你很快會知道厲害”的神色,心中那層堅冰似乎被撬開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縫隙,他默默點頭:“多謝。”“哈哈,好說好說,以后有什么頭疼腦熱、跌打損傷,盡管找我,價格公道……”任不愁話沒說完,人已像閑不住似的晃出門去了。
君天梵簡單安置了下那點可憐的行李,見屋內另外兩人依舊保持著原先的狀態,便也不多言,拿起那本《下院規箴》翻看起來。序章大抵介紹了天衍宗的立派宗旨、門規戒律、宗門淵源……
一、天衍宗:觀天演道,法理森嚴
·宗門宗旨:“衍化天機,順天應命”。
尊天道為至高法則,視推演卜算、順應定數為修行正途。門風超然淡漠,重規矩法度。
·宗門象征:玄龜負河圖洛書。主色調為玄黑、云白、星辰銀。
·駐地:天衍仙闕(懸浮于東勝神洲中域“云夢大澤”之上空)
·地理格局:由一座主峰天衍峰、和四座輔峰(云篆峰、星曜峰、問道峰、靈植峰),及三十六座懸浮仙島組成,以玄奧陣勢排布,暗合周天星斗。云霧繚繞,仙鶴翔集,瓊樓玉宇隱現其間,氣象萬千。
·核心區域:·天衍峰(主峰):宗主、太上長老、核心真傳居所。峰頂有“觀星臺”,可引動星辰之力推演天機,乃宗門重地。藏經閣“瑯嬛玉府”亦在此峰。
·云篆峰:專研符箓、陣法、禁制傳承。峰體遍布天然陣紋與符文石刻。·星躔峰:推演卜算、天機術數傳承。弟子常于峰頂夜觀星象。·問道峰:講經堂、論道臺所在,傳功授法之地。氣氛莊嚴肅穆。·靈植峰/百草峰:培育靈藥仙草,煉丹之所。靈氣濃郁,生機盎然。
·萬劍坪:非傳統劍峰,而是一片懸浮的巨大演武場,供弟子切磋、演練道法神通。劍氣縱橫,道法轟鳴。
·執事殿/功德院:處理宗門庶務、任務發布、功過賞罰之地。位于主峰山腰,人流繁雜。
·蟄龍院(下院):君天梵初入之地。位于天衍仙闕最底層外圍,依托于主峰延伸出的一塊巨大、相對靈氣稀薄的懸浮山巖之上。建筑古樸簡陋,多為青石壘砌,與上層仙闕的流光溢彩形成鮮明對比。終年籠罩在仙闕投下的陰影中,難見正午陽光。是雜役弟子、外門弟子居所及處理粗重雜物之地。
·礪劍坪(下院):(縮小版的萬劍坪)供下院弟子練習基礎道法武技,地面坑洼不平。
·雜役區:房舍擁擠,有膳食堂(百味塵灶)、柴房、靈獸棚(豢養低階代步或勞作靈獸)、礦材粗煉坊等。·傳功坪:露天石臺,由筑基期執事定期傳授基礎法訣。
·過思崖:陰冷背風處,頑石嶙峋,寒氣刺骨。·階級森嚴:·雜役弟子:如君天梵。根骨不佳或出身低微,負責最苦最累的活計(砍伐“沉鐵木”、采集“地脈石乳”、清潔、豢養低階靈獸等)。著灰布短衫。居住于蟄龍院最邊緣。
·外門弟子:通過基礎考核或小有背景。負責輔助性工作或執行簡單宗門任務。著青衫。居住條件稍好。·內門弟子:天賦出眾或為宗門立下功勞。著銀邊白袍。可入副峰修行,有固定洞府,接受精英教導。
·真傳弟子:各峰峰主或長老親傳,宗門未來核心。著星辰紋飾銀袍。資源傾斜,地位尊崇。
·執事/長老:管理宗門事務或修為高深者。黑袍銀紋。
·宗主:(現任宗主為玄微子),著玄黑金紋法袍,掌宗門權柄。
……
沒看多久,連日積壓的疲憊與心神損耗如潮水般涌上,君天梵握著書卷,不知不覺間竟昏沉睡去……
寅時,天色墨藍,猶似深海。蟄龍院那口巨大的青銅晨鐘“鐺——鐺——鐺——”地轟鳴起來,聲浪渾厚悠遠,瞬間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靜,也驚醒了沉睡中的院落。君天梵一個激靈,迅速起身,利落地穿戴整齊,掛好那枚刻著“蟄丁亥七三”的木牌。同屋幾人也早已起身,動作麻利。
在執事弟子冰冷目光的掃視下,數百名灰衣弟子匯成一股沉默的洪流,沿著蜿蜒卻寬闊堅實的山道,涌向蟄龍院后山那片散發著無形寒氣的密林——沉鐵林。
林木并不十分茂密,但每一株都透著異樣。樹干呈深沉的鐵灰色,樹皮如層層疊疊的古老鱗甲,堅硬異常。樹葉稀疏,形如細小的鐵匕,邊緣鋒銳。整片林間彌漫著一股沉甸甸的金屬質感,空氣凝滯,吸入肺中都帶著一股生冷的鐵腥味。這便是“沉鐵木”,其質地堅硬勝過尋常精鐵,重量堪比巖石,是煉制基礎法器和構建宗門建筑的常用靈材。
君天梵領到了一柄特制的重斧。斧柄粗長,由硬木所制,斧頭碩大烏沉,刃口厚鈍無鋒,顯然并非依靠利刃切割,而是需憑借純粹的力量與獨特的震擊技巧,崩斷木材內部的堅韌紋理。
“開工!”隨著管事一聲毫無情緒的指令,沉悶如擂鼓的劈砍聲驟然在林中炸響!
“咚!”重斧狠狠砸在鐵灰色的樹干上,一股兇猛的反震之力順著斧柄猛地竄回!君天梵雙臂劇震,虎口瞬間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仿佛劈中的不是樹木,而是一座鐵山!沉鐵木紋絲不動,僅在鱗甲般的樹皮上留下一道淺得幾乎可忽略的白痕。
“咚!咚!咚!”他咬緊牙關,額角青筋微凸,調動起全身氣力,回憶著昨日管事演示的沉腰、旋身、力從地起的發力訣竅,再次揮斧。每一次撞擊,都如同與一頭鐵甲兇獸搏命。汗水迅速浸透灰衣,沿著緊繃的下頜線滾落,砸在冰冷的黑土地上。雙臂肌肉瘋狂哀嚎,酸脹刺痛如同無數鋼針在扎。呼吸變得灼熱粗重,每一次吸氣都滿是冰冷的鐵銹味。
周圍的雜役弟子,無論新老,皆是一副咬牙切齒、全力苦撐的模樣。任不愁就在不遠處,他似乎已摸到些門道,每一次揮斧都帶著一種獨特的節奏,身體如張開的弓弦,巧妙借助腰腿扭轉之力傳遞力量,雖然同樣汗流浹背,但落斧之處,木屑飛濺明顯更多。他抽空朝君天梵這邊飛快瞥了一眼,細長的眼睛微瞇,用口型無聲地傳遞了兩個字:“沉胯!借力!”
日頭漸高,林間的寒意卻愈發刺骨。君天梵的雙手虎口早已破裂,血水混著汗水,將粗糙的斧柄染得濕滑粘膩,每一次緊握都帶來鉆心的刺痛。雙臂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次抬起都需耗盡意志。雙腿微微打顫,腰背的酸痛蔓延至全身,眼前陣陣發黑。耳邊只剩下自己拉風箱般的喘息和那單調、沉重、仿佛永無止境的“咚!咚!”聲。
苦不堪言!
當管事宣布上午收工,君天梵幾乎是拖著兩條仿佛不屬于自己的腿挪到堆放點。看著自己面前那僅有的兩根半人高、碗口粗的沉鐵木段,再對比旁邊任不愁堆著的四根明顯更粗更長的木段,以及其他老弟子面前五六根甚至更多的成果,巨大的差距如同一塊冰冷的巨石沉沉壓在他的心口。管事漠然的目光掃過他面前的木料,未發一言,只在那記錄功過的玉冊上輕輕一點,記下了一個冰冷的數字。
午膳在寬敞的“百味堂”。靈谷熬煮的粥飯清香撲鼻,蘊含著微弱靈氣,雜糧饅頭個頭實在。君天梵埋頭狼吞虎咽,食物迅速轉化為支撐下午繼續搏殺的能量。任不愁端著碗坐到他旁邊,默默推過來一小碟切得細碎的醬菜:“汗出多了,補點鹽氣。”君天梵沉默接過,咸味刺激著味蕾,也稍稍提振了疲憊的精神。
下午的勞作,純粹是意志對肉體極限的殘酷壓榨。手臂的酸麻已近乎失去知覺,全憑胸中那股不屈的恨意強行驅動著每一次揮斧。當日頭西斜,將沉鐵林的影子拉得老長時,君天梵終于砍倒了第三棵樹,耗盡最后一絲氣力,將那沉重的第三根木段拖到堆放點。三根!距離那看似遙不可及的十根目標,依舊遙遠得令人絕望。管事依舊面無表情,玉冊上再添一筆。那無聲的記錄,比任何斥責都更讓人感受到前路的艱難與沉重。
拖著仿佛散了架的身體回到甲辰號石屋,君天梵一頭栽倒在硬邦邦的床鋪上。全身的筋骨都在呻吟抗議,每一寸肌肉都浸泡在極致的酸、痛、麻、脹之中。虎口的傷口更是火辣辣地疼。
張岳師兄仍在閉目調息,氣息綿長。李石依舊在窗邊看書,只是翻頁的手指也透著一絲疲憊的僵硬。
任不愁仍然很熱情,他端來一大盆熱水,里面估計撒了他那所謂的“神仙活絡散”,水色微褐,散發著一股不算好聞卻透著藥力的氣味。“趕緊,泡上!這玩意兒勁兒沖,但舒筋活絡真是一絕!”他把木盆擺在他腳邊。
君天梵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點點頭也不客氣,將腫脹刺痛的雙腳浸入熱燙甚至有些辛辣的藥水中,強烈的刺激感讓他瞬間倒吸一口涼氣,眉頭緊鎖。但很快,一股帶著藥力的暖意便開始從腳底升騰,絲絲縷縷地滲透進過度勞損的筋肉里,帶來一種近乎自虐后的奇異舒緩。
他感激地看向任不愁,對方那細長的眼睛里回以一個“我懂,都這么過來的”的眼神。
夜深人靜,油燈已熄。清冷的月光透過紙窗,在青石地面上投下片片斑駁的銀霜。君天梵蜷縮著,忍受著身體深處如潮水般陣陣襲來的疲憊與酸痛。就在這極致的困頓與痛楚中,他胸口緊貼肌膚藏著的那塊暗金牛黃,悄然散發出一股比白日更為清晰的溫熱。
那溫熱如同初春解凍時地下涌動的暖泉,溫潤、綿長、無聲無息。暖流緩緩浸潤過他那些過度勞損、布滿細微撕裂的筋骨,撫平痙攣的肌束。所過之處,那令人幾欲瘋狂的酸痛感如同被一只無形而溫和的大手緩緩揉散,腫脹感悄然消退,虎口裂傷處傳來細微卻清晰的麻癢感——那是血肉正在加速生長的奇妙征兆。
暖流沿著他近乎枯竭的經絡緩緩游走,驅散著沉鐵木帶來的陰寒之氣,滋養著透支的元氣。雖不能立刻消除所有疲憊,卻如同沙漠中的甘霖,讓他在崩潰的邊緣獲得了最珍貴的喘息與修復之機。
在這股溫潤力量的包裹下,君天梵緊繃如弓弦的神經終于緩緩松弛下來,沉重的眼皮緩緩合攏。沉入黑甜夢鄉的前一刻,一個念頭無比清晰:若無此物傍身,僅憑這具凡人之軀,在這沉鐵林的恐怖磨礪下,恐怕撐不過幾天就要筋骨受損,甚至留下暗傷。
窗外,蟄龍院的夜色深沉而肅穆,遠處巡夜弟子規律的腳步聲和隱約的更漏聲,清晰可聞,如同這龐大宗門冰冷而永不停歇的脈搏。月光如水,靜靜流淌。
黑暗中,君天梵無意識地更緊地握住了那塊溫潤的牛黃,如同握住了無邊暗夜里唯一可靠的錨點。身體的痛苦在暖流中緩緩消融,心中的執念卻在無聲地淬煉、凝聚。
蟄龍之道,始于足下。
這沉鐵木林的每一次撞擊,都是他向那遙不可及之巔,鑿下的第一塊基石。他咬緊牙關,在牛黃暖流的庇護下沉沉睡去,為明日積蓄再度揮斧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