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狗村的焦糊味和血腥氣,好像還粘在鼻子里,怎么都散不掉。君天梵背著那柄冰涼沉重的天衍長劍,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十萬大山的密林里艱難穿行。參天古木遮得嚴嚴實實,只有些零碎的光線勉強漏下來,空氣又濕又悶,滿是腐爛葉子和苔蘚的味道。四周鳥獸的怪叫忽遠忽近,把這原始老林襯得更加幽深死寂。
他根本不知道要往哪兒去。家沒了,老黃死了,整個村子都化成了灰。心里像是被挖空了,又塞滿了沉甸甸的悲痛和冰冷的恨意,墜得他喘不過氣。唯一能讓他覺得還有點暖意的,是懷里那塊貼身的暗金牛黃,偶爾傳來一絲微弱溫潤的熱流,像是老黃最后看他的眼神,支撐著他不在這絕望的跋涉里徹底崩潰。
手里這把天衍長劍,是他在廢墟里硬扒出來的。劍身說不清是什么材質,又重又涼,劍格上簡簡單單刻著幾顆星斗,在林間微弱的光線下,偶爾閃過一絲沉靜的光。這是那場災難里唯一不屬于石狗村的東西,也是唯一能指向那些“仙魔”世界的線索。他死死攥著劍柄,指節捏得發白,像是已經攥住了捅向仇人的利刃。
山路越來越難走。好不容易爬過一道濕漉漉的陡崖,下面居然藏著一處被藤蔓半遮住的隱秘山澗。水聲嘩嘩,沖擊著水里的亂石。就在這水聲掩蓋下,君天梵敏銳地聽到一絲極其微弱、壓抑的呻吟,還混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他撥開垂掛的藤蔓,后面露出一個幽暗的山洞。洞不深,光線很差。角落里,果然蜷著一個人——正是那天從天上掉下來的天衍宗年輕修士!他那一身銀邊白袍破得不成樣子,糊滿了泥和發黑的血跡,臉白得像紙,嘴唇干裂發紫,胸口一個烏黑的手掌印清清楚楚,還在絲絲縷縷冒著陰寒血腥的氣。他眼睛緊閉,呼吸弱得幾乎感覺不到,身子無意識地微微發抖,顯然正受著巨大的折磨。
君天梵的心猛地一抽。石狗村上空,那黑袍魔頭的獰笑、那收割人命的黑色風刃,一下子全涌進腦子里。滔天的恨意差點沖垮理智!他握劍的手瞬間繃緊,青筋暴起,一步踏上前,冰涼的劍尖幾乎要指到地上那人的喉嚨!
殺了他!心里有個聲音在瘋狂叫囂。這些所謂的“仙人”,把凡人當草芥!石狗村幾百條人命的血債,他們也有份!
可就在劍尖快要碰到對方皮膚的剎那,他硬生生停住了。眼前閃過的,是這年輕修士那天憤怒的吼聲:“血煞魔崽子!煉魂谷的老鬼!爾等在此行血祭邪法,天理不容!”還有他被黑袍人一掌打中、從天上栽下來的狼狽樣子。
他……好像是在阻止那兩個魔頭?他跟那兩個魔頭……不是一伙的?
君天梵眼里激烈的殺意慢慢退了下去,換成了一種深沉的掙扎和審視。他蹲下身,探了探對方的鼻息,弱得幾乎沒了。那烏黑掌印散出的陰寒氣,讓他皮膚都感到刺疼。這傷,是那黑袍人留下的!
仇人的敵人……
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君天梵深吸一口氣,用力把翻騰的恨意壓下去。他放下劍,動作有點生疏,卻異常利索地動起來。他沖出山洞,用大片樹葉兜來清水,小心撬開對方的嘴,一點點喂進去。又憑著山里孩子認得的幾樣草藥,就近找了點止血化瘀的草葉,嚼碎了敷在那可怕的掌印旁邊。那陰寒氣息像是被草藥味刺激了,猛地一盛,年輕修士痛苦地抽動了一下。
君天梵一咬牙,撕下自己還算干凈的里衣布條,蘸著冰涼的澗水,一遍遍給對方擦滾燙的額頭和冷汗涔涔的臉。最后,他脫下自己早已破爛的外衣,蓋在對方身上,然后緊貼著那冰冷發抖的身體躺下,想用自己的體溫去驅散那股鉆心的寒氣。
山洞里只剩下嘩嘩的水聲,和兩人交錯的一弱一重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君天梵一直強打著精神,累極了也只是閉眼瞇一會兒。全靠著懷里牛黃那點微弱的暖流和一股狠勁撐著。中間,那年輕修士好幾次在昏迷里痛苦掙扎、說胡話,含糊地喊著“師兄”、“魔頭”、“快走”……君天梵只是沉默地按住他,用濕布潤濕他干裂的嘴唇。
終于,在第三天傍晚,洞外夕陽的余暉斜斜照進來一點的時候,年輕修士眼皮動了動,慢慢睜開了眼。眼神先是空的,隨即被劇痛和警惕填滿。他猛地想坐起來,卻扯到傷口,疼得吸了口冷氣。
“別動?!币粋€嘶啞卻異常平靜的聲音從旁邊洞口陰影里傳來。
他猛地轉頭,看到了蜷坐在那兒的君天梵。少年頭發亂糟糟,一身粗布衣服破破爛爛,沾滿了泥和干涸的血跡,臉上也黑乎乎的,只有一雙眼睛,沉靜得像古井深潭,正靜靜看著他。他手里,還握著自己那柄天衍長劍!
“是你……”年輕修士瞳孔一縮,認出了這雙眼睛——石狗村廢墟里那個抱著死牛、眼神像狼一樣的少年!“我的劍……你救了我?”他聲音干啞得厲害,帶著難以置信的虛弱和疑惑。一個親眼見過那種地獄場面的鄉下少年,沒嚇瘋也沒跑,反而救了自己這個“仙人”?這太不合常理了!
君天梵沒吭聲,只是默默把長劍遞了過去。
林風接過熟悉的劍,冰涼的觸感讓他精神稍振。他掙扎著坐直,運轉起體內僅存的一點靈力探查自身,臉色更難看了。血煞掌力陰毒無比,已經侵蝕了經脈,要不是這少年用土辦法處理,還用自己身子幫他取暖,他恐怕早就在昏迷中被陰寒啃光了生機,變成枯骨了。
他看著君天梵,少年臉上沒有討好,沒有害怕,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靜,以及那平靜底下,幾乎要藏不住的刻骨恨意。他心里五味雜陳,既有死里逃生的慶幸,更有對石狗村慘狀無力阻止的愧疚。
“多謝……救命之恩?!彼D難地開口,語氣誠懇,“我乃天衍宗座下弟子,林風。此次奉師命下山,是為追查血煞宗與煉魂谷勾結、暗中血祭生靈修煉邪法的證據,卻不料在石狗村撞破他們行兇,實力不濟,反遭毒手……”他頓了頓,臉上閃過一絲愧色,“石狗村之事……是我學藝不精,未能阻止慘劇發生?!?
君天梵咬了咬牙,握著膝蓋的手,指節捏得發白,泄露了心里的驚濤駭浪。
林風看著他,嘆了口氣,直接問:“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這兒不能久待,那兩個魔頭雖然退了,保不齊會回來查看?!彼闯鲞@少年已經沒地方可去了。
君天梵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像刀子一樣銳利地扎向林風,嘶啞的聲音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報仇!”
林風心頭一震。就這簡單的兩個字,里面是多大慘痛和執念!他沉默了一下,看著少年那雙燒著復仇火卻又深不見底的眼睛,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報仇……說得輕巧?!绷诛L聲音低了下去,“你知道打傷我的是誰?血煞宗的內門高手!屠你們村的,還有煉魂谷的魔頭!都是殺人不眨眼、修為通天的大魔頭!你一個凡人,拿什么去報這血海深仇?”
君天梵身體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線,不回答,只有眼里的火燒得更旺、更冷了。
林風看他這副倔樣,心里那點不忍和引薦的想法更清晰了。他沉聲道:“你要是鐵了心走這條路,眼前或許有……最難、最渺茫,但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條路。”
君天梵的目光瞬間鎖死了他。
“我們天衍宗,是東勝神洲六大正道魁首之一。”林風緩緩道,語氣里有點宗門子弟的自傲,也有面對現實的沉重,“我可以引薦你入宗。但是,”他話頭一轉,目光銳利,“仙門不是享福的地方。修仙之路,比凡人活一輩子難上百倍!進宗要先測靈根資質。就你這年紀,要是沒個好資質,就算進去了,也只能從最底層的雜役弟子干起。整天干活,被人使喚,拿不到什么資源,修行難如登天,動不動還有送命的危險!”
他盯著君天梵的眼睛,一字一句,像錘子砸下去:“雜役弟子上萬人里,也難有一個筑基成功的!更別說金丹大道,報仇雪恨了?仙路上全是荊棘,腳下踩的都是白骨!你,想清楚了?”
山洞里死一樣靜。只有洞外的澗水嘩嘩流,像在沖刷少年沉重的命運。
林風等著。他見過太多凡人一聽仙門就昏了頭,幻想一步登天,結果最后都在下院的苦役和絕望里耗到死,或者死得不明不白。他希望這少年能知難而退,或許還能在凡間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平凡過完這輩子。
可君天梵的回答,只有一個字。
他的聲音嘶啞干裂,卻像淬過火的鐵,帶著一種斬斷所有后路的狠勁,重重砸在幽暗的山洞里:
“去!”
難道,他還有其他選擇嗎?
十幾天后。
飛劍在云層里歪歪扭扭地穿行,像片風里的枯葉子。林風臉色還是不好看,操控這把受損的飛劍顯得很吃力。君天梵死死抓著他的衣角,風刮在臉上,眼睛都很難睜開。腳下是飛速后退的青山綠水和小得像棋盤格子的城鎮。
忽然,前面豁然開朗!
一片望不到頭的大水澤出現在天地盡頭,水汽蒸騰,形成連綿不絕的云霧。而在那云夢大澤的中央,無盡云霧的簇擁之上,竟然懸浮著一片讓人心神震撼的仙家景象!
玉樓瓊宇,飛檐畫棟,在日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十二座奇峰(其實是懸浮的)拔地而起,有的陡峭奇崛,有的靈秀鐘毓,三十六座大大小小的仙島眾星捧月般環繞著。仙鶴清唳著穿云破霧,虹橋若隱若現,連著各處宮殿。濃郁的靈氣隔老遠就撲面而來,吸一口都精神百倍。整個天衍仙闕罩在一層淡淡的、流轉著玄奧符文的清光里,氣象萬千,莊嚴神圣,簡直像神話畫卷在眼前活了過來。
云夢澤,天衍仙闕!
君天梵仰頭看著這片懸在天上的仙境,呼吸都忘了。石狗村的殘垣斷壁,十萬大山的荒涼,跟眼前這景象一比,簡直是天上地下。一股從未有過的渺小感,像冰水一樣把他從頭澆到腳。在這種龐然大物面前,他個人的那點仇恨、石狗村的慘劇,渺小得就像一?;覊m。
林風帶著他,沒直接飛向那耀眼的主峰仙闕,而是靠近大澤邊緣時打了個法訣。一道柔和的光柱從下面云霧里射上來,罩住兩人。輕微眩暈之后,腳踩到了實地。
落地點是一個巨大、略顯粗糙的懸浮石臺。這里就是天衍仙闕的最底層——蟄龍院。抬頭往上看,龐大的仙闕主體投下巨大的陰影,遮住了大半邊天,讓整個蟄龍院常年都陰冷冷的??諝饫镲h著淡淡的煙火味、靈獸糞味和金屬礦石沒煉透的生澀味兒。
跟上頭仙闕的流光溢彩、仙氣飄飄完全不同,蟄龍院的房子大多用大塊青石胡亂壘起來,粗獷、簡陋,透著一股原始的沉重感。人來人往挺嘈雜,穿著灰的、青的短衫弟子們行色匆匆,臉上不是麻木就是疲憊。
一條又陡又長、長滿濕滑青苔的石階,像條趴著的龍脊背,從平臺邊沿彎彎曲曲通向上頭,消失在陰影和云霧里,根本看不到頭。這就是“蟄龍道”,通往上頭蟄龍院的唯一的路,也是所有下院弟子每天都得爬的路。上萬級臺階,象征著修行最開始的那點磨礪和卑微。
在一個同樣穿著灰衣、表情冷淡的雜役弟子帶領下,君天梵跟著林風,順著蟄龍道艱難地往上爬。沉重的腳步踩在濕滑的石階上,發出悶響。越往上,屬于底層的那種煙火和粗礪味兒就越濃。
總算爬到一處用巨大青石砌成的大殿前,門楣上刻著三個古樸大字:執事殿。殿里光線有點暗,人來人往,帶著一種刻板的忙碌勁兒。
林風在這兒似乎有點面子,直接領著君天梵進了偏殿。一個穿黑袍、袖口繡著銀色云紋的中年執事坐在桌子后面,臉上沒啥表情,眼神淡漠得像在看貨物。他面前桌上,擺著一塊灰撲撲、毫不起眼的圓石頭。
“陳管事,麻煩給新來的弟子測下靈根?!绷诛L拱手,語氣客氣。
陳管事眼皮抬了抬,掃了林風一眼,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道:“原來是林師兄?!?
林風是天衍宗掌門師兄屠天羽的關門弟子,屠天羽是宗門執法長老,脾氣暴躁,最護犢子。
隨即又看向他身后那個衣衫破爛、滿身塵土的山野少年,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下,語氣淡了些:“名字?”
“君天梵?!绷诛L替他答道。“手,放上去?!标惞苁轮噶酥改腔沂^。
君天梵依言上前。石頭摸上去又涼又糙。他吸了口氣,把手掌緊緊按在石面上。
殿里幾道目光投過來,帶著點好奇或漠然。
灰撲撲的石頭,安靜了好一會兒。就在陳管事眼里快要完全被不耐煩占據時,石頭上極其微弱地、斷斷續續亮起了兩點光。一點是黯淡微弱的青綠色,另一點是同樣微弱、搖曳不定的赤紅色。兩道光芒都極其淡薄,仿佛隨時會熄滅,而且顯得頗為混雜,遠不如那些天才弟子測試時那般純粹耀眼。
“木火偽靈根,品相駁雜,根基淺薄,乃下下之資。”陳管事的聲音毫無波瀾,像在念判決書,“木主生,火主焚,本是相生之道,奈何靈根品質太次,猶如朽木難燃真火,汲生之力微弱,縱有火性亦難旺。根骨已定,仙路難通。記下,蟄丁亥七三?!彼峁P在一本厚名冊上劃拉了幾下。
林風眼里閃過一絲惋惜的復雜神色,隨即化成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偽靈根,下下資質,在天衍宗這種天才扎堆的地方,基本注定要在底層掙扎一輩子了。
君天梵收回手,臉上沒什么表情。靈根?資質?這些詞對他陌生又遙遠。他只知道,路就這一條,再難也得走。下下之資又怎樣?渺茫又怎樣?
很快,一套粗糙、漿洗得發硬、還帶著股霉味的灰色短衫塞進了他懷里。還有一塊冰涼的數字木牌——“蟄丁亥七三”。還有兩本薄得快散架的小冊子:《引氣基礎》、《天衍下院規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