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青萍微瀾
沉鐵林的斧聲,日復一日,沉悶如遠古的鼓點,敲打在蟄龍院后山的筋骨之上,也烙印在君天梵日益沉凝的心湖。寅時初刻的寒露,酉時西沉的殘陽,見證了少年與那柄無鋒重斧、與那鐵灰色巨木的無聲搏殺。
虎口處,舊繭疊著新傷,臂膀的酸痛如同跗骨之蛆,唯有夜深人靜時,懷中那暗金牛黃悄然彌散的溫潤暖流,是支撐他不至崩斷的弦,是暗夜里無聲的薪火。
甲辰號石屋,是這片苦海中的一方浮木。任不愁名如其人,整天樂呵呵的,似乎沒有憂愁,那圓臉上細長的眼睛總閃著機靈的光,自制的“活絡散”成了幾人抵抗勞損的良藥。張岳沉穩如山,李石則似書蟲鉆進了故紙堆。君天梵如一塊被溪水沖刷的頑石,沉默地劈柴擔水,漸漸融入這蟄龍院的底色。
甲辰號石屋,是這片苦海中的一方小小避風港。任不愁人如其名,臉上總掛著幾分看似無憂無慮的笑意,一雙細長眼睛卻時刻閃爍著機敏的光彩。這日收工后,他湊到正在擦拭斧柄的君天梵身邊,壓低聲音道:“君師弟,瞧見沒?這幾日執事殿那邊人影憧憧,連平日里見不著面的外門執事都下來了好幾趟。“他搓著手指,眼中閃著精光,“我看啊,怕是那'好事'將近了。“
君天梵抬頭,看見對面鋪位的張岳緩緩睜開雙眼,沉聲道:“任師弟說的是,宗門大比就在眼前。“他的聲音平穩,卻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期待。窗邊的李石也難得地從書卷中抬起頭,輕聲道:“據《宗門紀略》載,每逢升龍之期,便是魚躍龍門之時。“
任不愁嘿嘿一笑,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幾個粗瓷瓶:“所以我這不是未雨綢繆嘛!新配的'強筋壯骨散',藥力比之前的活絡散猛上三分。幾位師兄要不要試試?價格好商量......“他的話被張岳一個眼神止住,只得訕訕收聲,卻又湊近君天梵低語:“說真的,君師弟,這次可是大好機會。我看你整日里就知道埋頭苦干,也得打算打算。“
君天梵默然點頭,手中擦拭的動作卻不停。這些時日的相處,讓他漸漸熟悉了這幾個同屋:任不愁看似跳脫,實則心思縝密;張岳沉穩內斂,修為似是最高;李石雖沉默寡言,卻博覽群書。在這冰冷的蟄龍院里,甲辰號房成了他們僅有的依仗。
朔風漸緊,蟄龍道上最后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下。君天梵領了清掃后山“聽松徑”的活計。古松虬勁,石階蜿蜒,厚厚松針鋪就一地金黃。長柄竹掃過處,沙沙作響,松濤陣陣,寒意浸骨。
行至一僻靜拐角,松風嗚咽更甚。
一位老者,身形佝僂如風中殘燭,正用一把禿毛舊帚,費力地對付著石階角落堆積的厚厚松針與濕泥。老者須發皆白,卻糾結蓬亂如枯草鳥巢。一身灰撲撲的雜役舊袍,沾滿塵土松脂,袖口磨破,露出干瘦黝黑如老樹根的手臂。臉上溝壑縱橫,刻滿了風霜的無情,眼神渾濁空洞,仿佛世間悲喜皆已沉淀為麻木的塵埃。他動作遲緩滯澀,掃幾下便不得不停下,拄著掃帚喘息,喉嚨里擠出破風箱般嘶啞的咳嗽。一陣疾風驟然掠過,將他剛剛艱難攏起的一小堆松針卷得四散紛飛。老者僵立原地,渾濁的眼中無波無瀾,只是那本就佝僂的脊背,似乎又向下塌陷了幾分,透著一股被歲月徹底壓垮的認命與疲憊。他默默地、緩緩地再次彎下腰去。
君天梵的腳步頓在石階上。那佝僂的背影,那空洞的眼神,那被風輕易撕碎的微末成果,像一把無形的鈍刀,狠狠剜過他心底最柔軟也最隱痛的角落。石狗村風雪中修補籬笆的王叔,老黃牛在寒夜里溫順堅韌的目光……過往的記憶碎片洶涌而來。
他沉默地大步上前,手中竹掃沉穩有力地揮動,幾下便將老者面前狼藉掃凈,枯葉松針盡數歸入路旁大筐。接著,他利落地轉身,將老者身后一段積滿落葉的石階也清掃得一干二凈。
老者渾濁的眼珠遲緩地轉動,望向君無咎。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年輕卻過分沉靜的臉龐,眉宇間刻著與年齡不符的堅毅,還殘留著山野賦予的樸拙底色。老者干裂的嘴唇囁嚅了幾下,喉結滾動,最終只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沙啞的音節:“……謝…謝。”
“舉手之勞,老人家。”君天梵的聲音不高,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如同山澗流水,“風大,石上歇歇。”他指了指旁邊一塊被松針覆蓋的平整山石。
老者未再言語,只是用那雙渾濁的眼睛,默默注視著君無咎繼續清掃剩下的路徑。自那日起,每逢君無咎輪值清掃聽松徑,若遇這邋遢老者,總會不聲不響地多掃一段,或是在狂風驟起時,主動幫他將辛苦攏起的枯葉穩穩倒入筐中。
老者依舊沉默寡言,那渾濁的眼眸深處,卻仿佛被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漾開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弱的光暈。偶爾望著君無咎離去的背影,會發出幾聲含混不清、意義不明的低沉咕噥。
又過月余,蟄龍院素日的肅靜被一種無形的亢奮悄然取代。這日清晨,任不愁急匆匆地從外面跑進來,臉上帶著罕見的激動:“來了!主峰來人了!“他的聲音壓抑著興奮,“都在沉鐵林那邊集合呢!“
眾人相視一眼,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計。當他們趕到沉鐵林邊的青石坪時,那里已經黑壓壓地站滿了灰衣弟子。數百人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天空。
突然,天際傳來三聲清越悠長的鐘鳴!鐘聲恢弘,響徹云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緊接著,數道璀璨奪目的流光自云端飛掠而下,其勢煌煌,如星河倒瀉!
“是傳功長老!“有弟子低聲驚呼,聲音中帶著敬畏。
為首一道玄色流光,凝練厚重,隱隱有山河之象,威壓如岳!其后數道光芒或清冽如秋水,或迅捷似驚鴻,眾星拱月般緊隨。
光芒落在沉鐵林邊緣最開闊的青石坪上,靈光散去,顯露出數道身影。為首一人,身著玄黑法袍,袍袖與衣襟處以暗金絲線繡著繁復的河圖洛書紋樣,光華內斂。他面容清癯,須發皆白,梳理得一絲不茍,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正是天衍宗傳功長老,穆衍之!一位在宗門內地位崇高的長老級人物!
穆長老身側,侍立著數位氣息淵深的內門長老與執事殿高層。而在他們稍后位置,則站著幾位年輕的身影。其中一人,身姿挺拔,身著銀邊白袍,但領口袖緣處繡著星辰軌跡銀紋,光華流轉,赫然是真傳弟子服飾!面容俊朗,眉宇溫潤,正是君天梵認識的林風!天衍宗執法長老屠天羽的關門弟子。
林風身旁,靜靜侍立著一位清麗絕俗的女子。她一襲素雅的銀邊白袍,身姿挺拔如雪峰青竹,面容清冷如玉,眉眼間帶著疏離塵寰的英氣,眸光平靜,正是上院精英弟子、當代天衍宗主玄微子最寵愛的女弟子——葉珮鴻。她與林風身后,還有幾位同樣氣宇不凡的內門男女弟子隨行。
穆長老向前一步,并未開口,只是目光緩緩掃過下方肅立的數百雜役弟子。一股無形的的威壓彌漫開來,場中落針可聞。所有弟子皆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奉宗主令諭,”穆長老的聲音并不洪亮,卻如同直接在每個人心底響起,“三年一屆之‘升龍會’,將于半年后,問道峰下,‘躍龍臺’啟!”
雖早有傳言,但當這消息由一位閣主級長老親口宣布,依舊如巨石投入深潭,在所有弟子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人群中響起一陣壓抑的騷動,無數雙眼睛瞬間被點燃。君天梵聽見身旁任不愁的呼吸陡然急促,就連一向沉穩的張岳也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穆長老聲音平穩,繼續道:“凡我蟄龍院弟子,無論入宗時日長短,無論司職為何,皆可報名參與!升龍會分文武兩關。”
“武試者,較道法神通之用,臨陣應變之機,體悟斗戰殺伐之‘勢’!”
“文為心性一關,最為玄奧,直指本心,考驗道心之堅,向道之誠!由內門長老親自主持!”
“此乃爾等叩開內門,問道長生之天梯!望勤勉修持,莫負此緣!”
他并未多言激勵之語,但這簡練的宣告本身,便蘊含著無上的權威與厚重的期許。
隨即,穆長老的目光落在林風身上,微微頷首。林風會意,踏步上前,銀紋白袍在日光下流轉著淡淡光華。他的聲音清朗溫潤,將天衍宗的理念與等級體系娓娓道來。每一個字都重重敲在在場弟子的心上,描繪出一條清晰而又艱難的登天之路——
“仙路漫漫,道阻且長。然我天衍立宗之本,便在‘觀天之行,執天之道’八字真言。世間萬物,星辰運轉,草木枯榮,皆有其定數與軌跡可循,此乃天道之律。我輩修士,當潛心推演天機運轉之理,循其軌跡,避其兇險,于萬千可能中覓得一線長生之機。此乃‘觀天之行’。”
“而‘執天之道’,非是狂妄駕馭天道。乃在洞徹天機、明悟軌跡之基礎上,于萬千軌跡交織碰撞、天道法則運轉間稍縱即逝之‘縫隙’中,尋得一絲契機!引天地之力,化自然之勢,布陣施法,如臂使指!此道浩瀚,需根基牢若磐石。爾等沉鐵木之役,伐木運木,體悟金石地煞交匯之‘勢’,磨礪筋骨意志,便是打熬這窺天執道之基石!根基不牢,何以觀天?何以執道?何以問道長生?”
林風頓了頓,繼續清晰勾勒出天衍宗森嚴而激勵的階梯:
“我天衍宗門人,等級分明,亦為問道之階:
雜役弟子(灰衣,蟄龍院):司根基庶務,伐木、搬運、灑掃、豢獸、粗煉,體悟萬物本源之‘勢’,問道之始。
外門弟子(青衣,外院諸峰):修習基礎道法,執行巡查、采集、護衛等務,積累功勛,初窺天機皮毛。
內門弟子(銀邊白袍,內門五主峰):宗門中堅,深研高深道法,推演天機玄妙,參與宗門要務。
真傳弟子(星辰銀紋白袍):峰主、長老親傳,宗門砥柱,參悟核心秘法,推演宗門氣運,有望觸及執道玄奧。
長老、閣主、峰主(玄黑金紋法袍):掌宗門權柄,鎮守一方,推演乾坤,宗門擎天柱石。
宗主:承天衍道統,掌河洛星盤,定宗門興衰氣運!”
這套如同登天階梯般的體系,在穆長老的威儀與林風的闡述下,帶著磅礴的宗門氣象,深深烙印在每一個蟄龍院弟子心中,點燃了他們沉寂已久的渴望與斗志!
當林風講到“雜役弟子體悟萬物本源之勢,乃問道之始“時,君天梵注意到不少弟子挺直了脊背,眼中重新燃起希望。而在介紹到內門、真傳時,更是引來一片向往的低嘆。
接著林風又將宇內大勢融入對宗門闡述背景之中,作了介紹:
東勝神洲,浩瀚無垠,宗門世家林立。與我天衍宗并立于世者,尚有五大宗門:
星海閣,雄踞東海墜星群島,引星辰之力淬煉己身,信奉人定勝天,功法剛猛霸道,門風豪烈。然過剛易折,失之天道圓融流轉之妙。
聽雪樓,隱于北境寂滅雪原深處,追求劍心通明,斬斷塵緣羈絆,劍法快絕凌厲,寒意徹骨。然視七情六欲為道障,過潔過孤,恐失陰陽相濟之本真。
合歡宗,行蹤飄渺,講究陰陽和合,幻術媚功獨步天下,門人姿容絕世。然道基根基,常為正道所詬病。
更有血煞宗、煉魂谷之流,盤踞西極九幽血海及陰煞絕地,行殺戮血祭、煉魂奪魄之邪魔外道,悖逆天和,荼毒生靈,為我東勝神洲正道公敵!凡天衍弟子,遇之當持正守心,凜然以對!
林風的闡述將神洲大勢與天衍宗的地位理念昭然揭示于眾弟子心中。
宣諭畢,穆長老對執事殿高層略作交代,便不再停留。玄色袍袖微拂,足下生出一片流轉著的青云,托著他與幾位內門長老,無聲無息地升空,化作流光返回主峰。
林風則帶著葉珮鴻及幾位內門弟子,步履從容地走向雜役弟子勞作的區域。葉珮鴻身姿輕盈,白袍纖塵不染,清冷的氣質仿佛隔絕了塵囂。
“君師弟,別來可好?“林風徑直走到君天梵面前,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不起眼的灰衣少年身上。君天梵能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注視:有驚訝,有好奇,也有不解。
任不愁在身后輕輕碰了他一下,低聲道:“快回話啊!“
君天梵定了定神,躬身行禮:“林師兄。“他的目光與葉珮鴻清冷的眼神相遇,再次躬身:“見過師姐。“
葉珮鴻微微頷首,目光在他布滿厚繭的手上停留一瞬。這時,眾人才注意到這個看似普通的雜役弟子,竟然與真傳弟子和上院精英相識!
林風臉上露出笑容:“君師弟,數月不見,氣色更見沉穩了。這沉鐵木的滋味,可還熬得住?”言語間帶著故人重逢的熟稔。
君天梵躬身行禮:“林師兄。尚能支撐。”
眾人目光落在君天梵身上。少年身形挺拔,雖著灰衣,立于塵土間卻自有沉凝氣度。他布滿厚繭、指節粗大的雙手,經風霜卻依舊沉靜堅毅的面容。
林風打量著君天梵,見他眉宇間雖染風霜之色,但眼神愈發明亮沉穩,精神內斂,顯然這數月磨礪非但未將其壓垮,反似精鐵淬火,更顯堅韌,心中甚慰。“沉鐵木熬筋鍛骨,最是磨人。半年后升龍會,乃叩開內門之天梯,萬勿錯過此等機緣。”他鄭重叮囑。
“是,謹記師兄教誨。”君天梵沉聲應道。
“修行若有疑難,或需基礎功法、道經理念解惑,可持此牌,至執事殿尋當值執事。”林風取出一枚小巧的青銅令牌,正面刻著簡易星斗,背面有一個小小的“林”字,遞給君天梵,“言明是我所予即可。”
“多謝師兄!”君天梵雙手接過令牌,入手微涼,卻帶著沉甸甸的暖意。
林風又對周遭眾弟子溫言道:“勤修不輟,明心見性。升龍臺上,靜候佳音。”眾弟子皆唯唯應喏。
言罷,與葉珮鴻同時身形微動,足下生云,飄然落于那懸停的青鋒長劍之上。劍光暴漲,化作一道璀璨青虹,裹挾著數道流光,沖天而起,直入上方云霧繚繞、霞光隱現的仙闕主峰,轉瞬消失在眾人仰望的目光盡頭。
當他與葉珮鴻御劍離去時,青石坪上久久無人言語。那沖天的劍光,那飄逸的身姿,在每一個雜役弟子心中都種下了一個夢想。
良久,任不愁第一個打破沉默,他拍了下君天梵的肩膀,語氣中帶著前所未有的熱切:“好小子!藏得夠深啊!居然認識林師兄這樣的人物!“周圍幾個相熟的弟子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著。
君天梵只是搖頭,搪塞說是偶然相識,就不再多言。眾人將信將疑。
而在人群之外,幾個資深雜役弟子冷眼旁觀。“不過是運氣好罷了。“一個面容陰鷙的弟子冷哼道,“升龍會上靠的可是真本事。“他的話語在人群中引起一陣低低的附和,看向君天梵的目光中多了幾分不屑與較量。
君天梵對這些目光恍若未聞,半年后的升龍會,將是他通往復仇之路的第一道關口。
沉鐵林恢復了那沉重單調的斧鑿之聲。然而,每個人的胸腔里,都如同被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熱滾燙!升龍會!內門!真傳!那清晰如天梯般的等級,那波瀾壯闊的神洲宗門畫卷……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傳說,而是清晰高懸于前路的星辰。
君天梵默默彎腰,重新拾起那柄粗糙沉重的鈍斧。冰冷的木柄磨礪著掌心厚繭,帶來一種奇異的踏實感。林風的話語在腦海中回蕩:“觀天之行,執天之道……根基不牢,何以窺天?何以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