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血色夜晚

“嘀嗒、嘀嗒”的水聲突然變急了。

林舟正彎腰清礦渣，聽見聲音不對，猛地抬頭看向石壁——先前只是細弱的水流順著石縫往下滲，此刻竟成了細細的水線，“簌簌”地淌進洼里，濺起細碎的水花。水色也變了，先前是渾濁的黃，現在泛著點灰，帶著股新鮮的泥土味。

“不對勁?！迸赃叺睦详愐餐Ａ耸?，他瞎了的左眼對著石壁，右手摸索著碰了碰石壁上的水，“這水比往常涼。”

礦里的人都懂這征兆。地底的水最“靈”，滲水變涼、變急，往往是巖層松動的信號——塌方要來了。

“快！往主礦道撤！”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聲音里帶著慌。

礦道里瞬間亂了。所有人都扔下工具往主礦道跑，推搡著，撞著，礦燈的光在黑暗里晃成一片，像被風吹亂的星火。林舟被人撞了個趔趄，手里的鐵鎬“哐當”掉在地上，他沒顧上撿，伸手扶住旁邊的石壁穩住身子，卻摸到個瘦小的胳膊。

是阿言。他才十二歲，去年被送進鐵穹礦——據說他爹娘在“砂嵐城”的沙暴里沒了，他被城與城之間的“轉運隊”轉了三座城，最后落到了鐵淵城。這孩子平時總縮在角落，不愛說話，手里總攥著塊磨圓的碎石，此刻臉煞白，眼睛瞪得溜圓，攥著林舟的袖子發抖，像只受驚的小獸。

“別怕，跟著我?！绷种劾∷氖?，往人群外挪。主礦道寬，可此刻擠了上百人，你推我搡的，反而容易被絆倒。他記得韓烈說過，真遇著塌方，別往人堆里扎，找側岔路反而穩妥。

“轟隆——”

頭頂突然傳來巨響，像有座石山塌了。林舟下意識地把阿言往懷里一護，低頭就往旁邊的石墩后躲。碎石“嘩啦啦”往下掉，小的像指甲蓋，砸在礦燈上“叮?！表懀淮蟮南袢^，砸在石壁上“砰砰”地崩開，濺起更多碎石。有人被砸中，發出短促的慘叫，那聲音剛起就被更大的坍塌聲吞沒，聽得人頭皮發麻。

“這邊！”韓烈的聲音從斜后方傳來，帶著股穿透力。

林舟抬頭，看見韓烈站在不遠處的岔路口，手里還拉著兩個礦奴——是住在同一個石棚的老馬和劉嬸。他舉著礦燈，光柱在黑暗里掃出片亮：“主礦道堵了，走岔路！”

林舟拉著阿言往岔路跑。剛跑過岔路口沒幾步，身后就傳來“轟隆”一聲巨響，主礦道的方向揚起漫天礦塵，連空氣都震得發顫，嗆得人直咳嗽。阿言往林舟身后縮了縮，小手攥得更緊了。

韓烈沒停，舉著礦燈在前頭引路：“別停，往前挪！這岔路老，說不定也不穩！”

眾人跟著他往里走。岔路比主礦道窄得多，只能容兩人并排走，石壁上長滿了滑溜溜的苔蘚，踩上去“滋滋”響。礦燈的光只能照出眼前幾步路，再往前就是濃得化不開的黑，像有什么東西在暗處等著。

“林舟哥，我怕?！卑⒀缘穆曇魩е耷唬N在林舟耳邊小聲說。

“不怕?！绷种叟牧伺乃氖直?，聲音盡量穩，“韓烈哥在呢，他認得路?！逼鋵嵥不?，手心全是汗——這岔路他只遠遠見過，從沒敢往里走，老礦奴們說這里是“廢棄道”，早年挖塌過，埋過不少人。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前面的路突然寬了——是個天然的石室，足有石棚兩個大，角落里堆著些銹得不成樣的礦鎬和礦車零件，看著像是廢棄了幾十年。韓烈把礦燈舉高，光柱掃過石壁，照見角落里一處滲水縫，水流順著石壁往下淌，匯成一小灘清水?！跋仍谶@兒歇著。”他聲音沉，“等外面動靜小了再說。”

眾人這才敢松口氣，紛紛找地方坐下。林舟拉著阿言到水邊，用手掬了點水遞到他嘴邊：“喝點水，緩口氣?！卑⒀院攘藘煽冢痤^看他，眼睛紅紅的：“林舟哥，剛才……剛才好多人沒跑出來。”

林舟心里一沉。他想起老陳——剛才跑亂了，他光顧著拉阿言，轉頭就沒看見老陳的影子。石室里安安靜靜的，除了他們五個，再沒別人。他張了張嘴，想說“老陳說不定走了另一條岔路”，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韓烈蹲在石室口，背對著他們，肩膀微微動著。林舟知道，他也在想沒跑出來的人。老馬和劉嬸靠在石壁上，誰都沒說話，劉嬸用袖子抹了抹臉，大概是在哭。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塌方聲漸漸停了，只剩下遠處偶爾傳來的“咔嚓”聲，像是巖層還在慢慢往下沉。石室里只剩水滴聲和眾人的呼吸聲，靜得讓人發慌。阿言靠在林舟胳膊上，眼睛閉著，睫毛卻一直在抖，顯然沒睡著。

林舟摸了摸他的頭，想起自己剛進礦時的樣子——那時候爹還在，每次下礦都牽著他的手，說“別怕，爹在”?？涩F在，爹不在了，他得學著當那個“不怕”的人。

“林舟哥，”阿言突然小聲說，“我聽人說，地底有‘暗影晶石’。”

林舟愣了愣：“什么晶石？”

“就是……能讓人變強的石頭。”阿言往四周看了看，把聲音壓得更低，“我以前在砂嵐城時，聽我爹說的。他說那石頭是黑的，能發光，吸收了之后，人就能搬起大石頭，跑得比礦車還快，就不怕塌方，也不怕礦兵了?！?

林舟沒說話。他從小就聽礦里的人說各種“傳說”——有說“凌霄城”飄在九城最頂上，城里的人不用挖礦，天天吃白饃的；有說“星隕城”有會發光的石頭，能把地底照得跟“上面”一樣亮的?？蛇@些都只是傳說，沒人真見過。

“別瞎聽。”韓烈突然開口，他轉過頭，礦燈的光落在他臉上，那道疤在暗處更顯眼，“都是哄小孩的。在礦里，能靠的只有自己的手。”

阿言被他說得低下頭，小聲嘟囔：“不是哄小孩的……我爹真跟我說過。”

韓烈沒再反駁，只是拿起塊碎石，在手里掂了掂，又扔回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石室里又靜了。林舟看著石壁上自己的影子，心里卻悄悄動了——要是真有那樣的石頭呢？要是能變強，是不是就能護住想護的人？剛才要是他能快點，是不是就能拉住老陳？

“韓烈，”林舟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你說……真有能讓人變強的東西嗎？”

韓烈沉默了會兒，低聲說：“有?！?

林舟愣了愣。

“是恨?！表n烈的聲音很沉，像從地底深處冒出來的，“我以前在采石場時，見過有個老采石工被工頭打死了，他兒子才十五，恨得眼睛都紅了，半夜里一個人掀翻了工頭的礦車，雖然最后還是被礦兵打死了，但至少沒像豬一樣等著被宰。”

林舟心里一揪。他想起趙三疤踹王伯的樣子，想起李二踹韓烈的樣子，想起剛才沒跑出來的老陳——那些恨像針，密密麻麻扎在他心口，疼得厲害。

“可光有恨沒用啊?！绷种坌÷曊f，“那孩子最后還是死了。打不過就是打不過?！?

韓烈沒說話，只是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

劉嬸突然嘆了口氣：“其實……阿言說的暗影晶石，我也聽過?！?

眾人都看向她。劉嬸抹了把臉，聲音啞啞的：“我男人以前是‘赤脈城’的礦工，他說赤脈城的礦道里出過那東西，黑的，泛紫影，碰一下就能讓人手上冒火。后來被‘天穹議會’的人收走了，誰也不許提?！?

“天穹議會？”林舟沒聽過這名字。

“就是管九座城的人?！眲鹜铱诳戳丝矗袷桥卤蝗寺犚?，“聽說住在凌霄城，從不下來，卻把好東西都占著。咱們挖的礦石，一大半都得給他們當‘貢礦’，他們卻連塊能讓人活命的石頭都不給留?！?

老馬也點頭：“我在‘墨井城’待過，那邊的盜賊窩里也傳過，說誰能找到暗影晶石，就能當九城的王?！?

這么多人都聽過，難道不是傳說？林舟心里更亂了。他看向阿言，阿言也正看著他，眼里閃著點光，像是抓住了什么指望。

“就算有，也輪不到咱們。”韓烈突然說，他站起身，走到石室口往外看，“趙三疤那樣的人，鼻子比狗還靈，真有那東西，早自己搶了，哪會漏到咱們手里？”

這話像盆冷水，澆得林舟心里一涼。是啊，趙三疤連塊帶彩的礦石都要收走，怎么可能讓暗影晶石留在礦奴手里？

可……萬一呢？萬一那石頭就藏在哪個沒人敢去的礦道深處，萬一他們能找到呢？

“嘀嗒、嘀嗒?！?

石縫里的水滴落在水洼里，聲音格外清楚。林舟看著水面上晃動的光影，突然覺得，哪怕只是個念想，也比沒有強。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底，總得有點能抓得住的東西，哪怕是個虛無縹緲的傳說。

他攥緊了阿言的手，在心里對自己說：不管有沒有晶石，都得活下去。至少，得帶著阿言活下去。

夜色（如果石室里的黑暗能算夜色的話）漸深，礦燈的光越來越暗，燈絲快要燒斷了。韓烈守在石室口，老馬和劉嬸靠在一起打盹，阿言枕著林舟的腿睡著了，呼吸還帶著點抖。林舟睜著眼看著石室頂，聽著水滴聲，心里那個關于“變強”的念頭，像石縫里的草，悄悄往外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