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反抗的火種
- 九城
- 黯潮
- 5026字
- 2025-08-25 13:00:00
第3章:反抗的火種
礦燈的光徹底滅了時,石室里只剩下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
林舟眨了眨眼,好半天才適應過來。先前借著礦燈光還能勉強看清石壁的輪廓,這會兒連近在咫尺的阿言都只剩個模糊的影子,只有水洼里的水滴還在“嘀嗒、嘀嗒”地響,成了黑暗里唯一的坐標。
“燈滅了。”韓烈的聲音從石室口傳來,帶著點沙啞。他大概是起身探了探,腳步聲碾過碎石,“外面沒動靜了,天……該是‘后夜’了。”
地底沒有日月,礦奴們早有自己的計時法——以礦洞深處的“滴泉”為界,水滴慢而沉時是“前夜”,快而急時是“中夜”,到了水滴又慢下來,帶著點涼意時,就是“后夜”,離換班的“明時”不遠了。林舟摸了摸阿言的頭,這孩子睡得沉了些,呼吸勻了,只是手還攥著他的衣角,沒松開。
“得出去了。”老馬在角落里開口,聲音里帶著猶豫,“明時礦兵要清礦道,要是被他們堵在這兒,按‘逃礦’算,是要被打斷腿的。”
劉嬸也跟著點頭:“是啊,趙三疤那人狠,塌方歸塌方,該挖的礦一點沒少,少了就得拿咱們抵。”
林舟心里沉了沉。他知道礦里的規矩——塌方死了人不算什么,只要沒耽誤“貢礦”的量,礦主就當沒看見;可要是有人敢借著塌方躲懶,或是“私藏”了找到的礦石,那才是真的要命。去年有個礦奴塌方時撿了塊帶金紋的礦石,沒交上去,被趙三疤發現了,直接拖到礦場中央,用礦錘砸斷了手,說是“貪心的手不配握鎬”。
“我先去探路。”韓烈站起身,摸索著往石室口走。他的手在石壁上劃了劃,大概是在找之前做的記號,“你們在這兒等,我沒動靜就別出來。”
“我跟你去。”林舟也想起身,卻被阿言拽了拽衣角——這孩子不知什么時候醒了,在黑暗里睜著眼,小聲說:“林舟哥,我怕。”
“乖,我跟韓烈哥去去就回。”林舟拍了拍他的手,又轉頭對劉嬸說:“劉嬸,您幫我照看著點阿言。”
劉嬸應了聲“放心”,摸索著把阿言往身邊拉了拉。林舟這才跟著韓烈往外走,剛走到石室口,就被韓烈按住了肩。“你在這兒等。”韓烈的聲音壓得很低,“我一個人去就行,岔路窄,兩個人走反倒礙事。”
林舟愣了愣,想說“我能幫上忙”,卻被韓烈推了回來。“聽話。”韓烈的語氣沒什么起伏,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勁,“照顧好他們。”
林舟看著他的背影沒入黑暗,心里有點發堵。他知道韓烈是怕他出事——韓烈總這樣,看著悶,卻總把最險的事攬在自己身上。先前李二踹他那腳,也是因為他替一個新來的小礦奴擋了下,不然那腳該落在小礦奴的腰上。
黑暗里沒了腳步聲,只剩下水滴和自己的心跳。林舟靠在石壁上,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有沒有礦兵的腳步聲?有沒有新的塌方聲?韓烈會不會遇到危險?
“林舟哥,韓烈哥會沒事吧?”阿言的聲音從石室里傳來,帶著點怯。
“沒事。”林舟趕緊應,聲音比他自己想的要穩,“韓烈哥壯實著呢,礦道里的石頭都撞不過他。”
話是這么說,心里卻沒底。他伸出手,在石壁上摸了摸,摸到塊凸起的碎石,就那么攥在手里,指尖因為用力泛白。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有兩炷香的功夫——在地下只能靠數水滴數計時,林舟數到三百多下時,外面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
很輕,卻在寂靜里格外清楚。
林舟的心猛地提了起來:“韓烈?”
沒人應。
“韓烈哥?”阿言也跟著小聲喊,聲音發顫。
石室里的老馬和劉嬸也站了起來,劉嬸的聲音帶著慌:“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林舟沒敢再喊——萬一外面有礦兵,喊了反而暴露。他攥緊手里的碎石,深吸了口氣,往石室口挪了挪。剛挪到門口,就看見黑暗里有個影子晃了晃,緊接著是韓烈的聲音,帶著點喘:“是我。”
林舟松了口氣,趕緊迎上去:“怎么了?剛才那聲……”
“沒事。”韓烈的手搭在他肩上,掌心滾燙,還帶著點濕意,像是沾了汗,“主礦道堵了半截,我剛才搬石頭時沒站穩,摔了下。”
“摔著哪兒了?”林舟伸手想摸,卻被韓烈躲開了。
“沒大礙。”韓烈往石室里走,“主礦道能過了,就是得彎腰走,礦兵還沒到,咱們趁明時前回礦棚,別被撞見。”
老馬和劉嬸都松了口氣,劉嬸趕緊拉著阿言站起來:“那快走吧,別耽誤了。”
韓烈在前頭引路,林舟殿后。重新走進岔路時,林舟借著從主礦道透過來的微弱光線——大概是遠處有礦兵的礦燈亮著——瞥見韓烈的胳膊上沾了片深色的印子,不是泥,倒像是……血。
他心里一緊,想問,卻看見韓烈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在暗處沉得很,輕輕搖了搖頭。林舟把話咽了回去,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腳步放得更輕了。
主礦道果然堵了半截,塌下來的碎石堆得快到頂,只留下個半人高的縫,得趴著才能過去。韓烈先鉆了過去,在那頭低聲喊“小心點”,然后是老馬和劉嬸,阿言嚇得腿軟,林舟在后面推了他一把,小聲說“別怕,我在呢”,阿言才哆哆嗦嗦地爬了過去。
輪到林舟時,他剛鉆進縫里,就聽見身后傳來“咔嚓”一聲——是碎石松動的聲音。他心里一慌,趕緊往前爬,后背卻被塊落下來的小石子砸中了,疼得他齜牙咧嘴,卻沒敢喊,硬是憋著一口氣爬了過去。
“沒事吧?”韓烈伸手把他拉起來,手碰到他后背時,林舟疼得抽了口冷氣。
“沒事,小石子砸了下。”林舟揉了揉后背,抬頭往主礦道看——比起先前,這里更亂了。塌下來的石塊堆得到處都是,礦車翻在一邊,輪子還歪著,地上散落著礦鎬和礦燈的碎片,還有幾處深色的印記,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
“快走吧。”韓烈拍了拍他的肩,帶頭往礦棚的方向走。
礦棚在礦區的最邊緣,是用碎石和茅草搭的,低矮得直不起腰,十幾個人擠一個棚子,冬天漏風,夏天悶得像蒸籠。這會兒“明時”快到了,遠處已經傳來礦兵的哨子聲,該換班下礦了。
幾人剛走到礦棚附近,就看見趙三疤帶著幾個礦兵站在棚口,手里甩著鞭子,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林舟心里咯噔一下——壞了,被發現了。
“跑啊?怎么不跑了?”趙三疤看見他們,冷笑了一聲,鞭子往地上抽了一下,“啪”的一聲脆響,嚇得阿言往林舟身后縮了縮。“塌方了就敢躲?啊?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想偷懶?貢礦的量差了,你們誰來抵?”
老馬趕緊陪笑:“趙頭兒,不敢不敢,我們是被堵在里面了,剛爬出來,這就下礦,這就下礦。”
“下礦?”趙三疤抬腳踹在老馬的腿彎上,老馬“哎喲”一聲跪了下去,“現在知道下礦了?老子等了你們一個后夜!按規矩,逃礦的,先打二十鞭子再說!”
“趙頭兒,我們真沒逃!”劉嬸急了,往老馬身前擋了擋,“是礦道堵了,我們差點沒出來啊!”
“堵了?我看是你們的心堵了!”趙三疤抬手就給了劉嬸一鞭子,“啪”的一聲抽在她胳膊上,劉嬸疼得叫了一聲,胳膊上瞬間起了道紅痕。“在鐵穹礦,老子說你逃了,你就是逃了!”
韓烈猛地往前站了一步,拳頭攥得咯咯響。
林舟趕緊拉住他——現在不能沖動,韓烈要是動手,只會被打得更慘。他往前一步,對著趙三疤低了低頭:“趙頭兒,是我們不對,沒及時回來,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我們這就下礦,今天多挖兩車,把差的補上。”
“多挖兩車?”趙三疤瞇著眼看他,手里的鞭子往他臉前湊了湊,鞭梢擦著他的下巴,“林舟,你小子倒是會說話。可規矩就是規矩,不打你們一頓,其他人都學樣,老子還怎么管?”
他說著,鞭子一揚就往阿言身上抽——大概是看阿言最小,好欺負。林舟眼疾手快,一把把阿言拉到身后,自己硬生生挨了這一鞭。
“啪!”
鞭子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比剛才被石子砸那下疼十倍。林舟咬著牙沒吭聲,后背的傷像是被火燒著,疼得他直冒冷汗。
“還敢擋?”趙三疤更火了,鞭子又揚了起來。
“住手!”
韓烈突然吼了一聲,猛地掙開林舟的手,往前沖了一步,擋在林舟身前。他比趙三疤高出一個頭,站在那兒像座黑塔,眼睛紅得嚇人,里面憋著的怒火幾乎要噴出來:“要打打我!”
趙三疤被他吼得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好啊!你個黑炭頭,還敢跟老子叫板?”他鞭子一甩,就往韓烈臉上抽。
韓烈沒躲。
林舟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趕緊去拉,卻沒拉住。
可鞭子沒抽下來。
趙三疤的手腕被人攥住了。
是李二——他是趙三疤身邊的狗腿子,平時跟著趙三疤耀武揚威,這會兒卻一臉猶豫地拉著趙三疤:“頭兒,算了吧,他們剛從塌方里出來,再打就爬不起來了,還得靠他們挖礦呢。”
趙三疤瞪了李二一眼,想掙開,卻沒掙動。他看了看韓烈通紅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圍圍過來的幾個礦奴——那些人都低著頭,可眼神里藏著點東西,像是怕,又像是別的。他心里咯噔一下,大概是怕真把人逼急了,反而不好收場。
“哼!”趙三疤甩開李二的手,狠狠瞪了韓烈一眼,“算你們運氣好!半個時辰內,必須下礦!少挖一塊礦石,老子扒了你們的皮!”
說完,他甩著鞭子,帶著礦兵走了。
直到他們走遠了,林舟才松了口氣,扶著韓烈的胳膊:“你瘋了?剛才要是他真動手……”
韓烈沒說話,只是低頭看了看林舟的后背——衣服被鞭子抽破了,滲出血來,紅得刺眼。他的拳頭攥得更緊了,指節泛白,喉結動了動,聲音啞得厲害:“剛才……為什么要替那小崽子擋?”
“他還小。”林舟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笑了笑,“挨一下疼得厲害。”
“你就不疼?”韓烈的聲音突然拔高了些,帶著點火氣,又像是在憋什么,“你以為你擋了就完了?趙三疤那種人,記仇得很!你今天擋了,他明天就敢往死里整你!”
“那也不能看著他打阿言啊。”林舟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鞋早就磨破了,腳趾露在外面,沾著礦塵,“韓烈,我知道你怕我出事,可我……我不能看著他們被欺負,就當沒看見。”
韓烈盯著他,盯了好一會兒,突然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轉身往礦棚走:“要去挖礦了。”
林舟看著他的背影,心里有點不是滋味。他知道韓烈是為他好,可他就是做不到像韓烈說的那樣——忍著。老陳死在塌方里,劉嬸被抽鞭子,阿言差點挨揍,這些他都看見了,怎么忍?
“林舟哥,你的背……”阿言湊過來,小聲說,眼睛紅紅的。
“沒事。”林舟揉了揉他的頭,“過兩天就好了。走,去拿礦鎬,該下礦了。”
老馬和劉嬸也跟著點頭,劉嬸擦了擦眼角:“林舟,謝謝你啊。”
“謝啥。”林舟笑了笑,轉身往礦棚里走。
礦棚里一片狼藉,地上堆著干草,角落里放著幾個破陶碗,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林舟剛拿起自己的礦鎬,就看見韓烈蹲在角落里,背對著他,肩膀微微動著。
林舟走過去,蹲在他身邊:“還生氣呢?”
韓烈沒回頭,只是從懷里摸出個東西,遞到他面前。
是塊皺巴巴的布,沾著點灰,看樣子是從衣服上撕下來的。“擦擦吧。”韓烈的聲音很低,“別感染了。”
林舟心里一暖,接過來:“謝了。”他拿著布往背上擦,剛碰到傷口就疼得抽了口氣。
韓烈皺了皺眉,伸手把布拿過去:“我來。”
他的動作很輕,大概是怕弄疼林舟,粗糙的手指碰到林舟的后背時,林舟卻沒覺得疼,反而有點暖。“剛才在石室外面,”韓烈突然開口,聲音悶沉沉的,“我看見王老五了。”
林舟愣了愣:“王老五?他不是……”
王老五是跟他們一起下礦的,塌方時跑在他們前面,林舟以為他早就跑出去了。
“死了。”韓烈的聲音更低了,“被石頭砸中了頭,就在主礦道的碎石堆里。我想把他拉出來,可石頭太重,拉不動。”
林舟心里一沉。王老五才三十多,有個老婆和兩個孩子在“灰穹城”,他總說要多挖點礦,攢夠了錢就把老婆孩子接來。可現在……
“趙三疤他們看見了嗎?”林舟小聲問。
“看見了。”韓烈冷笑了一聲,“就當沒看見,還踹了王老五一腳,說他擋路。”
林舟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肉里。他想起王老五笑起來時眼角的皺紋,想起他總把剩下的半個窩頭分給阿言,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喘不過氣。
“你看,”韓烈把布扔到一邊,站起身,拿起自己的礦鎬,“這就是礦里的規矩。人死了,還不如塊石頭金貴。你想護著誰?你連自己都護不住。”
林舟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他剛才為什么發火——不是生氣,是怕。怕他像王老五一樣,像那個十五歲的孩子一樣,想反抗,最后卻落得個死無全尸的下場。
可就算這樣,就該忍著嗎?
林舟站起身,拿起礦鎬。鎬頭很重,磨得他手心發疼,可他握得很緊。“韓烈,”他看著韓烈的背影,聲音不大,卻很清楚,“就算護不住,也得試試。”
韓烈的腳步停住了。
“王老五沒了,老陳也沒了,”林舟往前走了一步,“要是咱們都不試,下次可能就是你,是我,是阿言。與其等著被石頭砸死,被礦兵打死,不如試試。哪怕只有一點點希望。”
韓烈慢慢轉過身,看著他。礦棚外透進來的微光落在他臉上,那道疤在光線下更清晰,可他的眼睛里,除了憤怒和不甘,好像還多了點別的東西,像是被風吹動的火星,亮了一下。
“希望?”韓烈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在這鬼地方,哪來的希望?”
林舟想起阿言說的暗影晶石,想起劉嬸提到的天穹議會,想起心里那個悄悄發芽的念頭。他抬起頭,看著韓烈的眼睛,認真地說:“總會有的。就算現在沒有,咱們也能自己找。”
韓烈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看了很久。然后,他轉過身,往礦棚外走:“走吧,挖礦去。再不去,趙三疤又要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