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舊物牽回憶
- 青山之約
- 高振耘
- 4170字
- 2025-08-24 08:57:12
老槐樹的影子在午后斜成一把褪色的傘,葉縫漏下的陽光碎在趙秀蘭的藍布圍裙上,像老陳當年煉鋼時濺出的小鋼花,亮得晃眼,卻帶著點涼。她蹲在樹根下翻那個藍布包時,指尖先觸到一片硬涼,不是布料的軟塌,是金屬特有的冷硬,帶著點沒磨平的棱角,蹭得指腹發疼,像被老陳當年的鋼鋸輕輕劃了下。
這包是在整理木箱時順帶翻出來的,包角被老鼠啃了個小窟窿,露出里面淡綠色的紗線。是她當年在紡織廠最愛的顏色,現在已經褪得發灰,卻還能看出當年的鮮亮。趙秀蘭原想把它扔了,拎起時又覺出分量不對,像裹著塊小鐵,蹲下來一摸,才知道里面藏著個東西:半只“鋼城老虎”。
是老陳沒做完的那個,藏了快二十年了。
她把東西輕輕掏出來,放在膝頭的竹籃里。老虎的骨架是用武鋼廢鋼片彎的,前腿已經成型,弧度圓順,后腿卻只焊了一半,鋼片邊緣還留著老陳用鋼鋸反復打磨的痕跡,粗糙得能勾住布絲,摸上去像老陳掌心的繭。老虎的“皮毛”是用淡綠色粗紗線縫的,只縫了半邊身子,針腳歪歪扭扭,剩下的紗線纏在一根鋼針上,針尾還系著個小小的頂針,是趙秀蘭 1987年在紡織廠得的“技術能手”獎品,頂針上的纏枝花紋已經被磨平,卻還亮閃閃的,像藏著當年的光。
最讓她心口發緊的是老虎的眼睛,是兩顆黑色的塑料紐扣,上面還留著點淡粉色的線頭,是樂樂三歲時穿的那件碎花棉襖上的。當年樂樂在社區幼兒園玩滑梯,把紐扣蹭掉了,哭著在滑梯下找了半天,老陳蹲下來,把紐扣揣進兜里,笑著說“別哭,爺爺把紐扣做成老虎眼睛,讓老虎天天看著你,比紐扣掛在衣服上還好看”。
趙秀蘭的指尖輕輕碰了碰鋼片骨架,金屬的涼透過指尖傳過來,卻讓她想起 1999年那個冬天的暖:冷得能凍裂水缸的冬天,卻藏著老陳最暖的心思。
那年冬天特別冷,武鋼下崗潮剛過一年,老陳每天早上五點就去江邊扛沙袋,晚上回來時棉鞋上總沾著冰碴,總比平時晚些。那天晚上,他推門進來時,眉毛上都結了霜,手里卻抱著塊半大的廢鋼片,凍得通紅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獻寶似的遞到她面前:“秀蘭,你看這鋼片,我今天在廢鋼堆里撿的,厚度正好,能給樂樂做個老虎玩,比塑料的結實,能玩到樂樂上小學。”
她當時正在煤油燈下縫補樂樂的棉襖,抬頭看見老陳的耳朵凍得發紫,鼻尖上還掛著冰珠,趕緊拉他到煤爐邊:“你瘋了?這么冷的天去廢鋼堆,那堆里全是尖茬,萬一被扎著手怎么辦?樂樂沒有老虎玩具也能過,扎壞了手可怎么扛沙袋?”
老陳卻不在意,蹲在煤爐邊烤著手,眼睛盯著鋼片發亮,像看見高爐里剛煉好的鋼:“我看人家公園里賣的老虎玩具,樂樂每次都盯著看,拉都拉不走。咱們現在沒錢買,就自己做一個,咱們的老虎是武鋼鋼片做的,是‘鋼城獨一份’的老虎?!?
那天晚上,老陳就坐在木箱前,借著煤爐的光開始打磨鋼片。鋼鋸“吱呀吱呀”的聲音在安靜的老屋里響了半宿,趙秀蘭半夜醒來時,還看見他趴在桌上,頭一點一點的,手里攥著鋼鋸,鋼片已經有了點老虎的形狀,前腿的弧度已經磨出來了。
“別熬了,明天再做,煤爐快滅了?!彼哌^去,把一件厚棉襖披在他身上,棉襖上還留著白天曬過的太陽味。
老陳抬起頭,眼里布滿血絲,卻笑得很開心,露出兩顆缺了的牙?!翱炝丝炝耍憧催@老虎的前腿,我磨了半天,邊緣都不扎手了。等做好了,樂樂肯定喜歡,說不定還會跟幼兒園的小朋友炫耀,說這是我爺爺用武鋼鋼片做的老虎。”
現在想起那個晚上,趙秀蘭的眼淚又涌了上來,滴在鋼片骨架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的指尖順著鋼片骨架往下摸,摸到后腿未完成的接口處,那里還留著一點黑色的焊痕——是老陳當年用手電筒照著焊的,電流不穩,焊得有點歪,他當時還懊惱地拍了拍桌子:“唉,手生了,當年在廠里焊零件,比這整齊多了,現在連個老虎腿都焊不好。”
她又摸了摸那團淡綠色的紗線,紗線已經有點發硬,卻還能摸到當年的柔軟。這紗線是 2000年紡織廠倒閉時,她從車間里帶回來的最后一批紗線。那天是紡織廠的最后一天,機器停了,流水線旁的燈全滅了,女工們都在收拾東西,有的哭,有的罵,有的抱著自己織的布不肯放。趙秀蘭沒哭沒罵,悄悄從織機上繞了一小團淡綠色紗線。是她最喜歡的顏色,當年用這顏色織過最好看的“鋼城花布”,上面印著小小的高爐圖案,是紡織廠為武鋼工人家屬定制的布料。
她把紗線帶回家時,老陳正在菜畦里澆水,剛開春的水還很涼,他的褲腳都濕了。看見她手里的紗線,老陳愣了一下:“這是……紡織廠的紗線?”
“紡織廠沒了,”她的聲音有點啞,像被紗線磨過,“這是最后一批紗線,我想留著做個念想,以后再也織不出這種花布了?!?
老陳放下水壺,走過來接過紗線,放在手里揉了揉,紗線的軟柔蹭得他手心發癢:“好,留著。咱們給老虎縫上皮毛,用這紗線,既有你紡織廠的念想,又有我武鋼的鋼片,這老虎就是咱們倆的,是咱們家的‘鋼城念想’?!?
那天下午,老陳找出她的頂針,套在自己的大拇指上。他的手大,頂針在他手上有點晃,卻還是笨拙地學著縫紗線。鋼針扎破了他的手指,血珠滴在紗線上,像朵小小的紅花,在淡綠色的紗線上格外顯眼。他卻不在意,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吮,接著縫:“你看,這樣縫是不是好看點?等縫完了,再給老虎繡個小高爐,繡在老虎的背上,咱們的老虎就是真正的‘鋼城老虎’?!?
趙秀蘭的指尖現在還能摸到紗線上那發硬的地方,是老陳當年滴的血,已經干了,卻像個小小的印記,刻在紗線上,也刻在她心里,每次摸到都覺得暖。
“趙阿姨,您在看什么呀?是玩具嗎?”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回憶,帶著點好奇。
趙秀蘭抬頭,看見鄰居家的小宇和幾個孩子站在不遠處,手里拿著彈弓,卻沒像平時那樣打鬧,只是好奇地盯著她膝頭的老虎。小宇是社區里最調皮的孩子,平時總在菜畦里跑,卻從不敢踩壞她的菜,每次看見她澆水,還會幫著遞水壺。
“是個老虎玩具,”趙秀蘭把老虎往孩子們面前遞了遞,竹籃的把手蹭到了衣襟,“是你們爺爺做的,用武鋼的鋼片做的,比你們玩的塑料玩具結實多了。”
孩子們圍了過來,小宇伸手碰了碰鋼片骨架,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哇,是用鐵做的!比商店里賣的奧特曼玩具還硬!這老虎的腿是鐵的,能站起來嗎?”
“這老虎的眼睛是紐扣做的!”另一個孩子指著老虎的眼睛,聲音里滿是驚喜,“我奶奶的舊棉襖上也有這樣的紐扣,黑色的,圓圓的,我小時候還揪下來玩過?!?
趙秀蘭笑了,摸著小宇的頭,手指碰到他扎手的短發:“這老虎是樂樂的爺爺做的,當年樂樂跟你們一樣大,也喜歡在菜畦里跑,爺爺就想做個老虎陪她玩??上敔敍]做完,就生病了?!?
“那為什么只做了一半呀?”小宇歪著頭問,眼里滿是疑惑,“是爺爺不知道怎么縫皮毛嗎?我媽媽會縫衣服,我可以讓我媽媽幫忙縫?!?
趙秀蘭的眼神暗了暗,像被云遮住的太陽,卻又很快亮起來,像云散了:“因為爺爺后來生病了,沒力氣做了。不過沒關系,阿姨會把它做完,讓它陪著你們在菜畦里玩,以后你們就有‘鋼城老虎’當玩伴了?!?
孩子們歡呼起來,小宇拍著手說:“太好了!趙阿姨,我們幫您找材料吧!我家有彩色的線,是我媽媽織毛衣剩下的,紅色的、黃色的都有,能給老虎縫彩色的皮毛!”
“我家有紐扣!”另一個孩子舉著手說,“我有奧特曼紐扣,還有小熊紐扣,都能給老虎當眼睛,比現在的紐扣好看!”
看著孩子們雀躍的樣子,趙秀蘭的心里暖烘烘的,像被煤爐烤著。她想起老陳當年說的“讓老虎陪著樂樂玩”,現在看來,這老虎不僅能陪著樂樂,還能陪著社區里的孩子們,陪著這片菜畦。老陳的念想,從來都不是只屬于他們家的。
“趙秀蘭,你在這兒呢!我就知道你在老槐樹下!”王嬸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帶著點急切,又帶著點暖意。她手里提著個藍布包,快步走了過來,布包上還繡著朵小小的梅花,是她當年在紡織廠學的手藝。
“王嬸,你找我有事嗎?”趙秀蘭站起來,把老虎小心地放回藍布包,怕鋼片勾住布料。
王嬸打開手里的布包,里面是幾塊彩色的布料,還有一些針線,布料上印著小小的高爐圖案,是當年紡織廠最流行的“鋼城花布”:“我聽說你在整理老陳的東西,就把我家老周當年在紡織廠得的幾塊布拿來了,當年他評上‘先進工作者’,廠里獎的,一直沒舍得用。你看能不能給老虎做件‘新衣服’,咱們明天要去張大爺家商量聽證會的事,把這老虎帶去,讓老工友們也看看,咱們的念想可不能丟,這老虎是咱們‘鋼城記憶’的一部分?!?
趙秀蘭接過布料,指尖撫過布面上的高爐圖案,跟她當年織的一模一樣,連高爐的煙囪弧度都沒差:“王嬸,謝謝你,這布太好了,比我那團紗線好看多了?,F在,我心里踏實多了,總覺得老陳也在看著咱們,看著咱們守著菜畦,守著這些念想。”
“謝什么呀,”王嬸拍了拍她的手,手心里滿是老繭,卻很暖,“咱們都是老工友,都是在一個社區里熬過來的。當年老陳幫過我家老周,老周下崗后沒活干,是老陳介紹他去扛沙袋,還跟他一起在菜畦里種菜?,F在咱們幫你,是應該的。這老虎不僅是你家的念想,也是咱們整個社區的念想,是咱們這些老工人的‘根’?!?
孩子們在旁邊聽著,小宇突然拉了拉趙秀蘭的圍裙:“趙阿姨,王奶奶,我們也幫你們!我們明天跟你們一起去張大爺家,我們也要保護菜畦,保護老虎!我們可以跟張爺爺說,菜畦里有老虎陪著我們,不能拆!”
其他孩子也跟著點頭,齊聲說:“我們也要保護!我們要幫老虎縫好皮毛!”
趙秀蘭看著眼前的孩子們,又看了看王嬸手里的“鋼城花布”,心里突然充滿了力量,像老陳當年握著鋼鋸時的堅定。她知道,老陳沒做完的老虎,現在有很多人幫著做;她和老陳守護的菜畦,也有很多人幫著守護。這不是她一個人的約定,是整個社區的約定,是老工人們的約定,也是孩子們的約定。從武鋼鋼片到紡織廠花布,從老工友的情誼到孩子們的守護,這約定早已經刻進了青山社區的每一寸土地里。
她把藍布包抱在懷里,里面的老虎好像也有了溫度,不再是冷冰冰的鋼片和紗線。陽光透過老槐樹的葉子,照在她的臉上,暖洋洋的,像老陳當年曬過的太陽。她想起老陳當年坐在木箱前打磨鋼片的樣子,想起他說的“咱們的老虎是鋼城獨一份”,想起他說的“菜畦是咱們的根,守住菜畦就是守住咱們的念想”。
現在,她要帶著這半只老虎,帶著老陳的念想,帶著社區的希望,去守住他們的菜畦,守住他們的約定。她相信,老陳在天有靈,也會為她驕傲,為這個社區驕傲。他當年藏在藍布包里的,不只是半只老虎,而是鋼城的魂,是社區的暖,是永遠不會丟的念想。
遠處傳來張大爺的收音機聲,還是那首武鋼的老廠歌:“高爐聳云霄,鋼水映朝陽……”歌聲斷斷續續的,被風吹得忽輕忽重,卻像老陳當年坐在菜畦邊哼唱的調子,熟悉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