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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工友夜話

  • 青山之約
  • 高振耘
  • 3482字
  • 2025-08-24 08:58:10

張大爺家的堂屋飄滿了混合著煤煙的煙草味,是李叔手卷的“紅金龍”,煙絲里還摻著點老茶葉,是老陳當年教他的法子,說“這樣抽著不嗆”。

趙秀蘭拎著藍布包掀門簾時,門簾上的補丁還在晃。是用武鋼老工裝的藏藍布縫的,針腳是張大爺老伴生前鎖的邊,邊角磨得發亮,像塊被歲月包漿的鋼牌,碰一下都帶著舊時光的沉。

“秀蘭來了,快坐!”李叔從竹椅上起身,手里的煙卷在指間轉了轉,煙灰簌簌落在地上的搪瓷盤里。盤底印著“武鋼食堂”,邊緣被摔得坑坑洼洼,是 1995年班組聚餐時碰的。“剛還跟你張哥說,你要是再不來,咱們就打著手電去菜畦找你,夜露重,怕你摔著。”

堂屋中央的方桌上擺著個鐵盒子,是老陳當年裝工具的,盒蓋邊緣銹出了紅痕,卻還能看清上面用鋼針刻的“陳”字。盒子里堆著老照片、舊工牌,還有個缺了口的搪瓷缸,缸身上“武鋼軋鋼車間”的紅字褪成了粉白,缸底結著層淺褐色的茶垢,是張大爺喝了三十年的老茶漬。

趙秀蘭把藍布包輕放在桌角,剛挨著竹凳,劉嬸就遞來杯熱茶,杯子是 1987年紡織廠“三八紅旗手”的獎品,杯沿還留著道細縫,是當年搬織布機時,被梭子撞的,劉嬸用銅絲纏了圈,至今沒漏過。

“王嬸下午就跑遍了半條街,把咱們幾個老骨頭都叫來了,”張大爺把煙袋鍋在桌腿上磕了磕,火星濺在青磚地上,燙出個小黑點,“改造辦要拆菜畦建廣場的事,你們都曉得了吧?咱們今晚聚在這兒,不是湊著懷舊,是要合計合計,怎么守住咱們的根——這根要是斷了,咱們這些老工人,就真沒念想了。”

趙秀蘭解開藍布包的繩結,把半只“鋼城老虎”輕輕放在桌上。鋼片骨架在煤油燈下發著冷光,未焊完的后腿接口處還留著黑焊痕,淡綠色紗線纏在鋼針上,針尾的頂針磨得發亮,像顆沒說完的心事。“這是老陳 1999年冬天做的,用武鋼的廢鋼片,還有我從紡織廠帶回來的最后一批紗線,”她的指尖輕輕碰了碰老虎的紐扣眼睛,塑料殼子已經發脆,“昨天孩子們看見,說要幫著縫完皮毛,還說‘要跟趙奶奶一起守菜畦,不讓老虎沒家’。”

李叔的目光落在鋼片上,突然伸手摸了摸,指腹在未焊完的后腿處停了停——那里的鋼茬還沒磨平,蹭得他指腹發疼。“這鋼片我認得,是 1998年高爐檢修時換下來的錳鋼片,當時我跟老陳一起在廢鋼堆里撿的,天寒地凍的,他手凍得通紅,還說‘這鋼片結實,能給樂樂做個老虎,比塑料的耐摔’。沒想到……”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煙卷在指間捏得發皺,煙絲都漏了出來。

劉嬸小心地拿起老虎,指尖撫過淡綠色紗線,紗線已經有點發硬,卻還能摸到當年的柔軟。“這紗線是紡織廠最后一批‘鋼城花布’的原料,”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老棉布上的褶,“當年我跟秀蘭一個織機,她織的花布上,小高爐的煙囪總歪,是老陳下班來,蹲在織機旁幫著畫樣,說‘高爐煙囪要直,像咱們工人的腰桿’。”眼淚突然掉在紗線上,暈開一小片濕痕,“紡織廠倒閉那天,我抱著織了一半的花布哭,是老陳扛著布送我回家,說‘劉妹,別哭,有地就能種,有手就能活,咱們餓不著’。”

張大爺從鐵盒子里翻出張照片,指腹在照片邊緣蹭了蹭。照片已經泛黃,邊角卷得像老煙葉,是用透明膠帶粘過的。他把照片遞到眾人面前:1985年武鋼軋鋼車間的集體照,二十多個穿著工裝的年輕人站在高爐前,老陳舉著“先進工作者”獎狀,獎狀邊角被風吹得翹起來,李叔站在他旁邊,胸前別著“青年突擊手”徽章,徽章的紅漆已經掉了點,張大爺站在后排,手里拿著個扳手,扳手的鍍鎳層還亮著,笑得露出兩顆缺牙。

“還記得那年夏天嗎?”張大爺的手指在照片上的老陳臉上點了點,指尖的老繭蹭得照片發響,“高爐突然出了故障,鋼水快涼了,咱們三班倒搶修,連續熬了兩天兩夜。老陳為了搶時間,直接鉆進高爐爐膛,出來時渾身都是煤塵,只剩牙齒是白的,還笑著說‘沒事,鋼水沒涼,咱們還能煉,不能讓廠子少出一噸鋼’。”

李叔的眼睛突然亮了,煙卷忘了抽,煙灰落在衣襟上都沒察覺:“怎么不記得!當時我跟老陳一組,負責擰爐膛的螺栓,溫度高得能燙掉皮,他的手被燙了個大泡,卻攥著扳手不肯放,還不讓我跟領導說,說‘這點傷不算啥,耽誤了工期,咱們對不起廠里’。后來還是秀蘭送飯時發現了,偷偷給他敷了燙傷藥,那藥是你媽傳的方子吧?”他看向趙秀蘭,聲音里帶著點顫。

趙秀蘭點頭,眼眶紅了,指尖在桌沿上蹭了蹭:“是我媽給的祖傳燙傷藥,用芝麻油調的,老陳說敷著不疼。后來他每次在菜畦里被石頭硌傷、被鐵絲劃著,都要找我要這藥,說‘比藥店的創可貼管用,還帶著家的味道’。”

她從藍布包里翻出個小瓷瓶,瓶身是淡青色的,上面畫著朵梅花,是老陳當年在景德鎮出差買的,“這就是當年的藥瓶,老陳走后,我一直留著,里面還有點藥渣,聞著還能想起他敷藥時齜牙咧嘴的樣子。”

李叔接過藥瓶,指尖摩挲著瓶身上的梅花,突然哽咽了,煙卷掉在地上:“當年老陳幫我的事,我這輩子都忘不了。1990年我兒子得肺炎,住院要交五千塊,我家里就剩三百塊,是老陳從工資里摳了五百塊,偷偷塞給我,說‘先給孩子治病,錢慢慢還,咱們是工友,不分你我’。后來我要還他,他卻說‘都是在一個高爐里熬出來的,互相幫襯是應該的’。現在他走了,我還沒來得及請他喝頓酒,這菜畦要是拆了,我怎么對得起他當年的情分?”

劉嬸從鐵盒子里翻出件工裝,抖開時,布料上的煤塵簌簌掉下來。是老陳的工裝,藏藍色已經褪成了灰藍,肘部縫著塊淡藍色的補丁,是用她女兒小時候的校服布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卻很結實,是 2000年開墾菜園時,老陳扛著梭子翻地,把肘部磨破了,她連夜縫的。“他當時還笑著說‘劉妹,你這補丁縫得好,比新的還結實,以后我就穿這件干活,省得新衣服磨破了心疼’,沒想到這一穿就是二十年,直到他走,都還放在衣柜上面。”

張大爺拿起工裝,湊近鼻子聞了聞,好像還能聞到煤塵混著泥土的味——是老陳身上的味,是鋼城老工人的味。“老陳就是這樣,什么都舍不得扔,衣服破了縫,工具壞了修,還總說‘東西壞了能修,人的心要是散了,就再也聚不起來了’。現在咱們的菜畦要拆了,他要是在,肯定會第一個扛著鋼鋸去菜畦,說‘這是咱們的根,是咱們從下崗的苦日子里熬出來的根,不能丟’。”

趙秀蘭把“鋼城老虎”輕輕放在工裝上,老虎的鋼片骨架貼著工裝的補丁,像老陳的手搭著工友的肩。“老陳雖然走了,但他的念想還在。這老虎,是他給孩子們的念想;這工裝,是他給咱們工友的念想;這菜畦,是他給整個社區的念想。咱們不能讓他失望,明天聽證會,咱們就帶著這些老物件去,讓改造辦看看,這不是一片普通的菜地,是咱們老工人的命,是咱們的魂。”

李叔彎腰撿起地上的煙卷,在桌角磕了磕,重新點燃,煙味更濃了,帶著股堅定的勁:“我同意!明天我就把我兒子當年的住院繳費單帶來,讓改造辦看看,當年要是沒有這菜畦,沒有老陳的幫襯,我兒子能不能活到現在!咱們不是反對改造,是反對拆了咱們的根,忘了咱們這些老工人是怎么熬過來的!”

劉嬸把老虎抱在懷里,指尖緊緊攥著紗線:“我也去!我要把當年織了一半的‘鋼城花布’帶來,讓改造辦看看,這布上的高爐,是咱們親手織的;這菜畦里的菜,是咱們親手種的。當年社區給咱們菜地,是給咱們留條活路;現在要拆菜地,是要斷咱們的念想!”

張大爺從鐵盒子最底層翻出個紅綢布包,布包的邊角已經磨破,是老陳當年給他的,里面是枚“武鋼建廠五十周年”紀念章,黃銅材質,上面刻著“鋼城魂”三個字,經過三十年的摩挲,閃著溫潤的金光。“這是老陳當年在廠慶上給我的,說‘張哥,咱們是武鋼人,不管到什么時候,都不能忘了鋼城的魂’。明天聽證會,咱們就把這紀念章別在胸前,讓改造辦看看,咱們老工人的魂還在,咱們的根還在,這菜畦,拆不得!”

趙秀蘭看著眼前的老工友,心里突然暖得像被煤爐烤著。李叔的煙卷在指間燃著,火星明明滅滅;劉嬸抱著老虎,眼淚掛在眼角卻笑了;張大爺手里的紀念章,在煤油燈下閃著光。這些都是老陳留下的念想,是鋼城留下的魂。她知道,老陳沒走完的路,現在有很多人幫著走;她和老陳守護的菜畦,現在有很多人幫著守護。這不是她一個人的約定,是整個社區的約定,是老工人們用血汗和情誼織成的約定,是永遠不會散的約定。

煤爐里的蜂窩煤燃得更旺了,火光映在眾人的臉上,像當年高爐里剛煉好的鋼水,暖烘烘的,帶著股韌勁。趙秀蘭拿起“鋼城老虎”,貼在耳邊,好像能聽到老陳當年打磨鋼片的“吱呀”聲,能聽到他扛著梭子翻地的“呼哧”聲,能聽到他說“秀蘭,別怕,有我呢,有咱們工友在,啥都不怕”。

遠處傳來了狗叫聲,還有孩子們的笑聲,是社區里的孩子在菜畦邊捉迷藏,月光灑在青菜上,像鋪了層銀霜,把影子拉得很長,像老陳當年守護著菜地的背影。趙秀蘭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的菜畦,心里很踏實:明天一定會是個好天氣,他們一定會守住菜畦,守住他們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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