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過老屋窗欞,把墻上武鋼老掛歷的影子拉得老長。那是 1995年的掛歷,封面印著“年產千萬噸鋼”的高爐群,邊角卷得像脫水的老白菜葉,卻仍牢牢釘在墻上。釘子是老陳當年用鋼鋸條磨的,如今銹得與墻皮融成一片。
趙秀蘭搬竹凳坐在樟木箱前,膝蓋不小心撞了桌腿,桌上搪瓷缸“當啷”一聲脆響。缸子是 1987年她評紡織廠“三八紅旗手”得的,缸沿缺了個月牙口,是樂樂三歲時摔的?,F在缸里盛著半缸涼白開,水面浮著層細塵,像撒在時光上的薄霜,輕輕一吹就散。
這只樟木箱是 1978年她和老陳結婚時,老陳從黃岡鄉下扛來的。當年老陳裹著棉被走了三天三夜,火車上箱子角磕在鐵軌上,留下道月牙形凹痕,如今凹痕里積滿黑灰,趙秀蘭用指尖摳了摳,沒摳動,倒蹭了滿指樟木的腥氣,混著武鋼老廠區特有的煤塵味,嗆得她捂住嘴咳了兩聲,眼淚都嗆出來了。
箱角的銅鎖銹成深褐色,鑰匙孔里卡著半片干枯的梧桐葉,是 2018年老陳走那年秋天落的,她當時沒舍得清,現在葉子脆得一碰就碎,指尖剛觸到,就簌簌掉了些碎渣。
趙秀蘭從圍裙口袋摸出鑰匙串,除了木箱鑰匙,還掛著老陳的工作證鑰匙、自行車鎖鑰匙,鑰匙環是用武鋼廢鐵絲彎的,磨得發亮,貼在掌心暖烘烘的,像老陳當年揣在懷里的熱饅頭。
“咔嗒——”鑰匙轉了兩圈才撐開銅鎖,不是鎖芯澀,是她的手在抖。送陳明走后,她把那只智能手環埋進了菜園最北頭的土溝,上面壓了塊青石板。她不是跟兒子置氣,是那冰涼的金屬貼在腕子上,總讓她想起 1998年那個冬夜,老陳攥著她的手說“秀蘭,以后咱們只能靠自己了”,指節發顫的力度,連帶著心口都發緊。
箱蓋掀開的瞬間,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樟木味涌出來,裹著紙頁發霉的淡苦味,還飄著點若有若無的煙草味。是老陳當年藏在箱底的“紅金龍”煙盒散出來的,煙盒早空了,味道卻滲進了木頭縫里。趙秀蘭下意識偏頭,睫毛上沾了點從箱縫掉下來的木屑,像老陳當年煉鋼時濺在他衣領上的鋼花碎屑,涼絲絲地貼在皮膚上,一眨眼睛就落了。
箱子里鋪著塊深藍色粗布,是老陳 1980年的工裝改的,布面上還留著洗不掉的煤塵印,在陽光下泛著淡灰色的光,像高爐冷卻后的鋼渣。
趙秀蘭指尖輕輕掃過布面,先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不是她要找的紙,是老陳的煉鋼手套。手套的食指和拇指處磨破了,露出里面泛黃的棉絮,指尖還留著塊深褐色印子,是 1989年高爐檢修時被鋼花燙的,當時老陳攥著她的手笑,說“沒事,這點傷比扛沙袋輕多了,不耽誤給你摘菜”。
她把手套放在膝頭,又往下探,指尖終于觸到兩張疊在一起的紙。紙頁硬挺,邊緣發脆,像老槐樹上掉下來的皮,稍一用力就可能裂。先抽出來的那張黃得發暗,右上角缺了個小口,是 1998年武鋼的下崗通知書。抬頭“武漢鋼鐵集團公司”的紅印褪成了淡粉色,下面“陳建國”三個字是用黑色鋼筆寫的,字跡比平時潦草,末筆拖得很長,像老陳當時沒忍住的哭腔,卡在紙頁上沒散。
最扎眼的是紙中間,有個黃豆大的焦痕,是老陳的煙燙的。趙秀蘭指尖輕輕按在焦痕上,紙頁薄得能透光,她仿佛能看見那個冬夜,老陳坐在這只木箱前,手里攥著這張紙,煙頭燒到了指尖都沒察覺,火星掉在紙上,“滋啦”一聲燙出個小窟窿。那天晚上沒開燈,只有桌上的煤油燈亮著,燈芯“噼啪”響,老陳的影子映在墻上,像塊被揉皺的鐵皮,怎么展都展不平。
“秀蘭,”老陳的聲音當時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把紙往桌上一放,煙蒂扔在地上,火星還沒滅就被他用腳碾了,“以后不能給你買江漢路的雪花膏了,樂樂的連環畫也得停了,省點錢?!?
她當時沒說話,只是蹲下來,把臉貼在他的后背:工裝外套上還留著高爐的余溫,混著煙草味和煤塵味,是她熟悉的味道。她記得自己說:“我早不用雪花膏了,臉上抹點甘油就行;樂樂也能看我的舊課本,里面的畫比連環畫還好看。咱們還有手,能去江邊扛沙袋,能去菜市場幫人擇菜,餓不著?!?
現在想起這話,眼淚“啪嗒”一聲落在紙上,暈開了“陳建國”三個字的最后一筆。趙秀蘭趕緊用袖口去擦,卻越擦越花,紙頁發脆,差點被擦破。像老陳當年的自尊,看著硬實,其實一碰就疼,連帶著她的心也揪得慌。
她屏住呼吸,把下崗通知書輕輕放在膝頭的手套旁,又伸手往箱子里摸。第二張紙比第一張厚些,是 2000年社區居委會發的“菜園使用同意書”,上面蓋的紅圓章還很亮,像老陳當年眼里的光,沒被歲月磨暗。這張紙被折了四折,折痕處發白,是老陳當年反復打開的緣故,紙邊緣還留著點淡綠色印子。是菜汁,趙秀蘭一眼就認出來,是小白菜的汁,當年老陳總把紙揣在工裝口袋里,去菜園時沾到的。
她把紙展開,指尖突然觸到細碎的東西。是一小包菜籽,用透明塑料袋裝著,袋子已經發黃,上面用鉛筆寫著“青幫小油菜,2000年 3月”,字跡歪歪扭扭,是老陳的筆體,老陳當年藏的!她記得那天老陳從社區回來,手里攥著這張紙,笑得露出兩顆缺牙,只說“咱們能種菜了”,卻沒提藏了菜籽的事。原來他早想著要種什么菜,早想著給這個家留條后路,連菜籽都提前準備好了。
趙秀蘭指尖捏著菜籽包,眼淚又涌了上來,模糊了紙上的字。她想起 2000年 3月的那個早上,霧很大,老陳五點就去了社區辦公室,排了三個小時的隊,回來時鞋子上沾著泥,褲腳濕了半截,卻把紙往她面前一遞,手還在抖:“秀蘭,咱們能種菜了!你看,社區說這地能種十年,咱們以后冬天有菠菜,春天有青菜,不用總吃咸菜了,樂樂也能多吃點新鮮菜?!?
那天下午,老陳扛著從紡織廠報廢的梭子,拉著她去看那塊閑置地。地邊上長滿了野草,磚頭瓦塊到處都是,老陳卻蹲下來,用手扒開草,指著土里的濕痕笑:“你看,這土肥,是老廠區的煤灰滲的,種出來的菜肯定香。等菜滿了畦,咱們就搬個竹凳在這兒曬太陽,跟張大爺他們一起下棋,讓樂樂在這兒捉蝴蝶,多好?!?
陽光慢慢移進木箱,照在同意書上,趙秀蘭突然發現紙的右下角有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是老陳用鉛筆寫的:“秀蘭,等樂樂上小學,咱們在菜畦旁種棵枇杷樹,夏天能遮涼,秋天能吃果?!?
她的心臟猛地一縮,像被鋼針扎了。樂樂上小學那年,老陳已經開始咳嗽了,總說“沒事,是煤塵嗆的,過陣子就好”,卻沒提種枇杷樹的事。直到 2018年老陳走的前一天,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還拉著她的手念叨“菜畦該澆水了,別旱著;枇杷樹的苗我放在陽臺了,記得種”——她后來去陽臺找,真的在角落里找到棵小枇杷苗,用個破搪瓷杯裝著,根須還沾著土,是老陳偷偷準備的?,F在那棵樹長到窗臺高了,枝椏都快碰到玻璃了,卻還沒結果。
“秀蘭,在家嗎?”門口傳來敲門聲,是王嬸的聲音,帶著點急促,連門簾都沒掀就喊。趙秀蘭趕緊把菜籽包塞回同意書里,小心翼翼疊好紙,放在下崗通知書上面,起身時膝蓋碰了竹凳,發出“吱呀”一聲,在安靜的老屋里格外響。
王嬸站在門口,手里攥著張宣傳單,臉漲得通紅,額頭上還沾著汗,順著臉頰往下滴:“你看!改造辦貼新通知了,說下禮拜三就要丈量菜畦,還要開‘居民意見會’,我聽林干事說,‘工業記憶廣場’要占大半菜地,咱們的菜畦保不住了!”
趙秀蘭接過宣傳單,上面“工業記憶主題廣場”六個字用紅色加粗,像團火,刺得她眼睛疼。她突然轉身回屋,從木箱里拿起那兩張紙,往王嬸面前一遞,手還在抖:“王嬸,你看這張下崗通知書,1998年咱們沒了工廠,是社區給了咱們菜園當念想;這張同意書,是老陳他們排隊三個小時換來的,上面還有他藏的菜籽!現在要拆菜園,就是拆了咱們老工人最后的尊嚴,忘了咱們當年是怎么熬過來的!”
王嬸看著紙,眼圈也紅了,伸手摸了摸那張下崗通知書,指腹在煙燙痕上停了停,像在摸老陳的手:“是啊,我家老周當年下崗,也是靠這菜園才挺過來的。〞那年冬天,他們在菜畦里種菠菜,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摘,裹著棉襖去菜市場賣,才湊夠樂樂的學費。〝咱們晚上就去張大爺家聚,把老工友都叫上,也帶上自家的老物件,跟改造辦說理去!”
趙秀蘭點頭,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滴在同意書的紅章上,暈開一小片淡紅,像老陳當年煉鋼時濺出的鋼花。她想起老陳當年說的“菜畦是咱們的根”,想起他藏在紙里的菜籽,想起陽臺的枇杷樹,突然覺得心里踏實了些——不管改造辦怎么折騰,她都要守住菜畦,守住這兩張紙,守住老陳他們用血汗換來的念想,不能讓他們白熬。
送走王嬸,趙秀蘭把兩張紙疊好,用老陳當年系工裝的紅繩捆住,紅繩有點褪色,卻還結實,繞了三圈才系緊,放在木箱的最上層——旁邊是老陳的煉鋼手套、1980年的工作證(照片上的老陳穿著工裝,笑得露出兩顆牙),還有那張枇杷苗的照片,是樂樂用兒童相機拍的,有點模糊,卻能看清苗的嫩葉。
她又從箱底摸出個小布包,是用樂樂小時候的碎花布縫的,里面是樂樂畫的畫:菜畦里長著綠油油的青菜,老陳蹲在地里,臉上畫著個大大的笑,手里舉著顆青菜,旁邊歪歪扭扭寫著“爺爺和菜”。趙秀蘭把小布包放在紙的旁邊,輕輕按了按,像在跟老陳說“你看,樂樂都記得”。
蓋上箱蓋,鎖好銅鎖,把木箱推回床底下。那里很暗,很安全,像老陳當年守護著這個家一樣,連灰塵都少些。走到窗邊,她抬頭看了看陽臺的枇杷樹,樹葉在陽光下晃著,像老陳的手在輕輕揮著,跟她說“秀蘭,別急,有我呢”。
午后的陽光慢慢斜下去,把老屋里的影子拉得很長,連墻上掛歷的影子都快拖到地上了。趙秀蘭坐在竹凳上,望著窗外的菜畦,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圍裙口袋里的菜籽包。她要把這些菜籽種在菜畦的最北邊,跟那棵枇杷樹對著,等明年春天,就能長出新的青菜,就能看見老陳當年期待的樣子了。
遠處傳來張大爺的收音機聲,放的是武鋼的老廠歌:“高爐聳云霄,鋼水映朝陽……”歌聲斷斷續續的,被風吹得忽輕忽重,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像在耳邊縈繞,跟老陳當年坐在菜畦邊哼唱的調子一模一樣。趙秀蘭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老槐樹上的紋路。那些紋路里藏著歲月,藏著故事,藏著她和老陳的約,風吹雨打都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