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節過后，雨倒停了，日頭卻總蒙著層灰，曬在身上不暖，反倒是灶膛里的火更實在些。二柱在灶房壘了個矮炕，鋪著娘生前的舊褥子——艷紅夜里總喊肚子疼，蜷在灶膛邊睡不安穩，挪到炕上后倒乖了些，只是紅襖角總往灶灰里蹭，洗了三遍，那點腥氣也沒去干凈。

三奶奶這幾日總坐在老槐樹下，手里攥著塊藍布翻來覆去地看——是艷紅從墳地撿來的那塊，布角繡著半朵蓮花，針腳歪歪扭扭的，倒跟三奶奶年輕時繡的像。二柱往灶膛添柴時聽見她嘆氣：“原是該留著的......偏生埋進了墳里。“

“留著啥？“他湊過去問，手里的柴掉在地上兩根。

三奶奶沒回頭，布往膝頭按了按：“艷紅她娘的肚兜。當年她娘懷著艷紅時，我給繡的，說蓮花能保平安......哪成想，生艷紅那天，血把蓮花泡得發黑，后來下葬，就跟著埋了。“

二柱想起艷紅娘的墳前擺著的藍布鞋，鞋里塞著銅扣子——那天沒顧上細想，這會兒才覺出怪：墳里埋著肚兜，墳前卻擺著鞋，倒像是......有人把墳刨了。

灶臺上的銅扣子忽然“叮“地響了聲。二柱回頭，看見娘的影子貼在墻上，正往鍋里撒紅糖，撒得手一抖，糖粒掉在灶臺上，滾到銅扣子邊停住。他心里一動，往村西頭跑——井邊的土還陷著個小坑，坑里積著些雨水，水面漂著點白，是碎布渣，撈起來一看，布上沾著點紅，是繡線的顏色。

“真有人刨墳。“他攥著布渣往回走，腳踩在泥里“咕嘰“響，“還把東西扔井里了。“

三奶奶忽然站起來，布掉在地上也沒撿：“是井皮的崽......它們要找胎氣。“

這話沒頭沒尾，二柱卻懂了——鬼胎要靠著活人的胎氣養，艷紅娘懷著艷紅時的肚兜沾著胎氣，井皮的崽刨了墳，是想拿肚兜喂艷紅肚子里的東西。他往灶房跑，剛進門就看見艷紅趴在炕沿吐，吐出來的不是飯，是些黑泥，泥里纏著根細毛，軟的，跟銅扣子上沾著的一模一樣。

“別吐了！“二柱沖過去拍她后背，手剛碰到她的肩，就覺得燙——不是發燒的燙，是帶著點甜腥氣的，順著指尖往胳膊上爬，爬得后心發慌。墻上艷紅的影子在抖，肚子鼓得比前幾日更圓了，影子的手往肚子上按，按得影子都發虛。

“它餓了......“艷紅的聲音啞得像破鑼，抓著二柱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放，“總在里面動......抓得我疼......“

二柱的手剛貼上她的肚子，就縮回了——里面像是有東西在撞，一下下的，硬邦邦的，倒像是......骨頭在蹭。他想起井里漂著的碎骨渣，想起啞娃化成的黑泥，忽然明白三奶奶說的“弄不掉“是啥意思——這鬼胎壓根不是活物，是井皮攢著的碎骨拼出來的，靠著胎氣養著，等養到能爬了，就要把艷紅的身子當殼。

娘的影子忽然往門口飄，飄到門檻邊停住，像是在往院外指。二柱往外看，看見蘆葦蕩里飄著個小影子，紅的，是件肚兜，肚兜上的蓮花被水泡得發脹，正往井邊漂，漂得極快，像是被啥東西拽著。

“得去拿回來！“三奶奶追出來，手里攥著根麻線，“用麻線纏上，能鎮住胎氣！“

二柱沒顧上找锨，拔腿就往蘆葦蕩跑。肚兜漂到井邊時忽然往下沉，他伸手去撈，指尖剛碰到布角，井里忽然“咕咚“翻了個泡，泡里伸出只小手，白的，抓著肚兜往水里拽。他死死攥著布角不放，手被拽得往井里滑，手腕撞到井沿，疼得眼冒金星。

“快纏！“三奶奶的聲音在身后響，麻線扔過來，纏在他手腕上三圈。

麻線剛碰到井沿的土，忽然“滋“地冒白煙。井里的小手松了松，二柱趁機把肚兜拽上來，拽得太急，肚兜上的蓮花被扯掉半朵，掉在井里“咚“一聲——沒沉，反倒浮著往水面上轉，轉得快了，竟看出是個小骨頭架子，拼得歪歪扭扭的，正是個娃娃的形狀。

“是井皮當年沒長成的崽。“三奶奶往井里撒了把灶灰，灰落在水面上“噼啪“響，“當年艷紅掉井，井皮本想拿她的身子養這崽，沒成想被你填了井......現在是要借艷紅的肚子重新養。“

二柱抱著肚兜往回走，布濕乎乎的，貼在懷里像塊冰。快到院門口時，看見艷紅站在老槐樹下，紅襖角沾著草屑，正往樹上看——樹上掛著個東西，黑的，是個小筐，筐里裝著些白的，是碎骨渣，正是前幾日艷紅埋在樹下的那些。

“它自己爬上來的。“艷紅指著筐小聲說，手往肚子上護了護，“剛才它撞我肚子，我就往這兒跑，它就跟著來了。“

二柱抬頭，看見筐邊纏著根細毛，跟肚兜上沾著的一樣。他把肚兜往艷紅懷里塞：“抱著，別松手。“

艷紅把肚兜按在肚子上，忽然笑了笑——不是平日里軟乎乎的笑，是嘴角往一邊扯，扯得眼尾發尖：“抱不住啦......它要出來了......“

話音剛落，她肚子忽然鼓了鼓，鼓得像要裂開。二柱伸手去扶，卻被她推了個趔趄——艷紅的手變得冰涼，指甲縫里滲出黑泥，往肚兜上抓，抓得布“嘶“地破了個洞，洞里掉出個東西，圓的，白的，是顆牙，小的，跟之前從布鞋里滾出來的一模一樣。

墻上的影子忽然亂了。娘的影子往灶膛里鉆，三奶奶的影子往老槐樹后躲，只有艷紅的影子還貼在墻上，影子的肚子裂開道縫，縫里鉆出個小影子，黑的，沒臉，正往艷紅的影子上爬。

“燒了它！“三奶奶忽然喊，聲音尖得像貓叫，“拿灶膛的火！“

二柱往灶房沖，抓著根燃著的柴就往外跑。艷紅還站在樹下，紅襖被扯得稀爛，肚子上的肚兜冒著黑煙，黑煙里鉆出些細毛，纏在她胳膊上往肉里鉆。他舉著柴往黑煙上湊，柴剛碰到煙，忽然“呼“地燃起來，燒得黑煙“滋滋“響，艷紅“嗷“一聲叫，往地上蹲，蹲得急了，肚子往樹樁上撞——“咔嚓“一聲，像是骨頭碎了。

小影子從黑煙里掉出來，落在地上滾了兩圈，滾到二柱腳邊。他低頭看，是個小骨頭架子，拼得歪歪扭扭的，正是井里看見的那個，只是這會兒骨頭上沾著點紅，是艷紅的血。骨頭架子忽然動了動，往艷紅那邊爬，爬得極快，骨節“咔吧咔吧“響。

“別碰她！“二柱舉著柴往骨頭架子上拍，拍得骨頭碎了兩根，碎骨掉在地上，變成黑泥鉆進土里。艷紅忽然抓住他的手，抓得很緊，指甲掐進他肉里：“二柱哥......我娘說......讓我往西走......“

二柱往西邊看——是蘆葦蕩的方向，蕩邊漂著個藍影子，梳著圓髻，正往遠處飄，飄得慢了，還回頭往這邊看。他忽然明白，那是艷紅娘的影子，是來接艷紅的。

艷紅的手慢慢松了，往肚子上摸，摸得極輕：“它不撞了......好像睡了......“

二柱低頭，看見她肚子癟下去些，骨頭上的血干了，變成黑印，貼在肉上像朵花。三奶奶走過來，把肚兜往她肚子上蓋：“暫時鎮住了。肚兜上的蓮花沾著她娘的胎氣，能壓著這東西......只是......“

只是啥沒說出口，二柱卻懂了——鎮得了一時，鎮不了一世。等肚兜上的胎氣散了，井皮的崽還是會爬出來。他往灶房走，把銅扣子揣進懷里，扣子燙得胸口發疼：“我去填井。這次用石灰填，燒得它再也爬不出來。“

三奶奶沒攔，只是往灶房指了指：“灶臺上有紅糖......帶點去。你娘說，甜能安神。“

日頭往西邊斜時，二柱扛著石灰往井邊走。井里還漂著半朵蓮花骨朵，漂得慢悠悠的，像在等他。他把石灰往井里倒，倒得手都酸了，石灰落在水里“咕嘟“響，冒起白煙，把那點腥氣都壓了下去。

往回走時，看見艷紅坐在老槐樹下，懷里抱著肚兜，紅襖角洗得發白，倒比之前干凈了。她往他手里塞了塊紅薯干：“三奶奶說......吃了甜的，就不疼了。“

二柱咬了口紅薯干，甜得牙床發顫。抬頭看墻上的影子，娘的影子還在灶臺邊，三奶奶的影子蹲在樹下撿布，艷紅的影子趴在炕沿，肚子平了些，倒像是個尋常娃娃了。

夜還長著，可灶膛里的火燃得旺，老槐樹的葉子沙沙響，倒比前幾日安生了。二柱往灶膛添了把柴，看見銅扣子在灶臺上閃了閃，像是在笑。他忽然覺得，哪怕鎮不住一世，能多安生一日，也是好的。

至少今晚，艷紅能睡個安穩覺了。

（注：此為第一部分收尾，聚焦“井皮的崽與鬼胎的淵源“，埋下“肚兜胎氣與石灰填井“的伏筆；第二部分可圍繞“艷紅生產當日的異變““三奶奶藏著的舊物“展開，比如三奶奶從箱底翻出半張黃符，符上寫著“井皮原是人“，或是填井的石灰夜里冒出血泡，泡里浮出個舊賬本，記著二十年前村里人往井里扔東西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