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雨下得黏糊,纏纏綿綿落了三天,把院角的磨盤淋得透濕,石縫里鉆出些青苔,嫩生生的,沾著黑泥。二柱蹲在灶房門口補鞋,麻繩穿進鞋眼時總打滑——指尖纏著塊布,是前兒個幫艷紅撿落在泥里的紅頭繩時被瓦片劃的,口子不深,卻總滲血,沾得麻繩都發黏。
“慢著點?!比棠套陂T檻上搓麻線,線在雨霧里泛著白,“針腳歪了倒不打緊,別扎著手指頭?!?
二柱“嗯”了聲,目光往院里飄。艷紅蹲在老槐樹下,紅襖角沾著草屑,正用根小棍扒拉樹根下的土——那兒埋著啞娃的銀鎖,前兒個她非說聽見鎖響,要挖出來曬曬,挖了半尺深也沒見著,倒扒出些碎骨渣,白的,細的,不知是誰的,她也不怯,用樹葉包了埋回原處,還往上面擺了塊圓石子當記號。
灶膛里的火“噼啪”響,映得墻上的影子軟乎乎的。娘的影子貼在灶臺邊,像是在往鍋里添水,水汽漫上來,把影子暈得發虛。二柱補完最后一針,往灶膛添了把柴,忽然聽見“咕咚”一聲——是鍋里的水開了,可水面上漂著些東西,黑的,細的,是頭發,繞在鍋沿上,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
“又漂這東西。”他皺著眉伸手去撈,指尖剛碰到頭發,忽然覺得涼——不是井水的涼,是帶著點甜腥氣的,順著指尖往胳膊上爬,爬得后心都發顫。抬頭看墻上的影子,娘的影子還在灶臺邊,只是肩膀微微晃了晃,像在嘆氣。
三奶奶忽然停了手,麻線“啪”地掉在地上:“怕是......壓不住了?!?
雨不知啥時候大了,砸在窗紙上“啪啪”響。院外的蘆葦蕩里傳來“沙沙”聲,不是風吹的,是有人在走,腳步踩在泥里“咕嘰咕嘰”的,離得越來越近。艷紅忽然往灶房跑,紅襖角濕得往下滴水,跑到門口時摔了一跤,指著院外喊:“有......有好多影子......往井那邊去......”
二柱抓起锨就往外沖,剛沖進雨里,就看見村西頭的方向飄著片黑——不是云,是無數影子擠在一塊兒,矮的高的都有,順著村路往井邊挪,挪得極慢,影子底下拖著水痕,在泥里洇出串黑印,跟之前啞娃留下的一模一樣。他心里一緊——井皮的崽沒走干凈?還是井皮自己又爬出來了?
“別去!”娘的聲音從身后追過來,帶著急,“它們不是往井去......是往墳地......”
二柱愣了愣。墳地在村東頭,跟井是反方向,這些影子往那兒去干啥?正琢磨著,忽然看見影子堆里有個小的在晃,紅的,是艷紅的襖角——不對,比艷紅的小,更瘦些,影子手里還攥著點白,是塊布,像是虎頭鞋上的。
“是啞娃......”艷紅從后面跟過來,抓著二柱的衣角抖,“還有......還有我娘......我看見我娘的影子了......梳著發髻的......”
二柱的心沉了沉。艷紅娘生她時難產走的,他沒見過,只聽三奶奶說過,艷紅娘總穿件藍布衫,梳著圓髻。他往影子堆里仔細看,果然看見個高些的影子,梳著圓髻,正往啞娃那邊靠,像是在護著他。
“它們要干啥?”二柱的嗓子發緊,雨打在臉上生疼,“墳地有啥?”
三奶奶沒說話,只是往灶房跑,跑進去又跑出來,手里攥著把香,香灰沾在手上都沒顧上擦:“是......是鬼節要到了......它們是去墳地......等親人來送錢......”
二柱這才想起,再過三天就是七月半了。往年這時候,村里早飄起紙錢灰了,各家都往墳地跑,燒紙擺供,熱鬧得很。今年就剩他一個活人,倒把這茬忘了。
“得去送送......”娘的聲音輕下來,帶著點澀,“不然它們在墳地等不著......該往回走了......”
二柱沒猶豫,轉身往灶房跑。灶房梁上還掛著捆紙錢,是去年娘活著時扎的,他取下來往筐里塞,又抓了把香和火折子,剛要往外走,忽然看見灶臺上的銅扣子在動——自己從木盒里滾出來,落在地上“?!币宦暎瑵L到艷紅腳邊停住了。
艷紅彎腰撿起來,剛碰到扣子就“呀”地叫了聲,把扣子扔在地上:“燙......燙得很......”
二柱低頭看,銅扣子泛著紅光,像被火烤過似的,上面還沾著點黑泥,泥里露著根細毛,軟的,不像是人的。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這扣子是娘的,娘的東西咋會發燙?難道娘的影子也跟著往墳地去了?
“快走吧?!比棠贪严阃掷锶巴砹?.....它們該急了......”
往墳地的路比往井邊難走,泥深,一腳踩下去就陷到腳踝。艷紅走得慢,二柱背著她,锨插在腰后,筐掛在胳膊上,走得氣喘吁吁。快到墳地時,忽然聽見“嗚嗚”的聲——不是哭,是風吹過墳頭草的響,可這響里摻著點軟乎乎的,像是娃娃在哼歌。
“是啞娃在唱......”艷紅趴在二柱背上小聲說,“他以前總蹲在河邊哼這個......沒人教他......”
二柱沒說話,只是往墳地深處走。墳地中央擺著片白——是各家墳前都擺上了供品,不是他放的,是那些影子自己弄的,歪歪扭扭擺著,有啃了一半的紅薯干,有掉了底的碗,還有雙藍布鞋,是三奶奶的,擺在艷紅娘的墳前,鞋里還塞著顆銅扣子,掉了漆的,正是剛才發燙的那顆。
“娘......”二柱往自家墳地走,娘的墳前擺著碗紅糖糊糊,溫的,沒涼透,旁邊還放著塊紅薯干,咬過一口的,跟他今早啃的一模一樣。他蹲下去燒紙,火折子剛劃亮,就看見娘的影子蹲在墳前,正往糊糊里吹氣,像是怕燙著。
艷紅忽然從他背上滑下來,往自己娘的墳前跑,紅襖角在墳頭草里鉆:“娘......我在這兒......”
三奶奶跟著走過去,蹲在艷紅身邊,伸手往墳前的泥里摸,摸出個東西,軟的,是塊布,藍的,正是艷紅娘常穿的那種布,布上沾著點血,沒干,紅的。
“她......她剛來過......”三奶奶的聲音發顫,把布往艷紅手里塞,“這是她給你的......留著......”
二柱燒完紙,往啞娃娘的墳前走。啞娃的影子蹲在墳前,手里攥著銀鎖,正往鎖上纏頭發,纏得極慢,鎖上的鈴鐺“叮鈴”響??匆姸^來,忽然往墳后躲,躲得急了,摔在泥里,銀鎖掉在地上,滾到二柱腳邊。
二柱撿起銀鎖遞過去,啞娃沒接,只是抬頭看他,眼窩是空的,卻像是在哭。二柱忽然想起啞娃娘死時的樣子,攥著虎頭鞋,眼睛瞪得老大,像是不放心。他把銀鎖往啞娃手里塞了塞:“拿著吧......你娘看見會高興的......”
啞娃這才接過去,攥得緊緊的,往墳前磕了個頭,磕得額頭沾了泥也沒顧上擦,轉身往遠處走,走得極快,影子很快融進黑里,看不見了。
往回走時,雨小了些。艷紅攥著那塊藍布,紅襖角上沾著墳頭草,卻不鬧了,安安靜靜跟著走??斓酱蹇跁r,忽然看見井邊的土在動——不是往上鼓,是往下陷,陷出個小坑,坑里滲著水,黑的,往四周漫,漫過二柱腳邊時,水里漂著點紅,是根紅頭繩,艷紅的。
“井還在翻......”三奶奶嘆了口氣,往井邊瞥了瞥,“怕是......要出事......”
二柱沒說話,只是攥緊了锨。他看見水里漂著個東西,圓的,是顆扣子,不是娘的,是王老實頭掉的那顆,扣子上沾著點肉渣,沒爛透。
回到灶房時,天已經黑透了。二柱往灶膛添柴,火燃起來,映得墻上的影子又清楚了。娘的影子坐在灶臺邊,像是在納鞋底,針在布上“嗒嗒”響,卻沒見線動。艷紅蹲在灶膛邊烤火,紅襖角搭在地上,沾著的泥正慢慢變干,變成灰。
三奶奶忽然“呀”地叫了聲,手里的麻線掉在地上:“艷紅......你襖角咋濕了?”
二柱低頭看,艷紅的紅襖角確實濕了片,不是雨打濕的,是從里面滲出來的,濕痕還在慢慢變大,透著點腥氣,跟井里的味一樣。艷紅自己也愣了,伸手摸了摸,摸完忽然往地上蹲,抱著肚子哼:“疼......肚子有點疼......”
二柱心里一緊,剛要伸手去扶,就看見艷紅的影子在墻上變了——影子的肚子鼓起來了點,圓的,像揣了個小皮球,影子還在用手輕輕摸,摸得極慢,軟乎乎的。
“這是......”三奶奶的聲音發顫,眼睛瞪得老大,“這是有了......艷紅這是......有身孕了......”
二柱徹底懵了。艷紅才多大?頂多十二三歲,咋會有身孕?再說村里就他一個活人,除了他還能有誰?可他壓根沒碰過艷紅啊!
“不是你的......”娘的聲音忽然響了,帶著點澀,“是井皮的......那天它往艷紅身上爬時......留下的......”
二柱的腦子“嗡”地一聲。他想起那天啞娃化成黑泥往灶房鉆時,有團黑泥蹭過艷紅的襖角,當時艷紅還喊了聲疼,他以為是被泥硌著了,原來是......
“那咋辦?”二柱的聲音抖得厲害,看著艷紅蹲在地上哼,心揪得生疼,“能......能弄掉不?”
三奶奶搖了搖頭,眼淚掉了下來:“鬼胎......沾上了就弄不掉了......得生下來......不然......艷紅活不成......”
灶房里忽然靜了,只剩艷紅的哼聲和灶膛的火響。雨還在下,敲在窗紙上“啪啪”的,像是有人在拍門。墻上艷紅的影子還在摸肚子,摸得極輕,軟乎乎的,竟像是在疼惜。
二柱蹲下去,把艷紅往懷里拉了拉,她的身子涼得像冰,卻在微微抖。他忽然想起艷紅掉井那天,也是這樣的雨天,她還舉著朵野花往他手里塞,說“二柱哥你看,這花紅不紅”。
“不怕......”二柱的聲音啞得厲害,往灶膛添了把柴,“有我呢......生下來......我養著......”
艷紅沒說話,只是往他懷里縮了縮,小手抓著他的胳膊,抓得很緊。墻上娘的影子嘆了口氣,針落在布上“嗒”一聲,沒再動。
夜還長著,雨還在下。灶膛里的火燃得很旺,卻驅不散灶房里的涼氣。二柱抱著艷紅坐在灶臺邊,聽著她輕輕哼,看著墻上的影子慢慢變,忽然覺得這日子好像又難了些,可只要艷紅能活著,難就難吧。
至少,灶房里還有火,墻上還有影,身邊還有人——哪怕是個懷了鬼胎的娃娃,也是個伴兒??偙裙铝懔闶刂鴤€空村子強。
他往灶膛又添了把柴,火光映著艷紅的臉,白得像紙,卻沒哭。她的小手慢慢往自己肚子上摸,摸得極輕,軟乎乎的,跟墻上的影子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