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露水重得很，順著窗欞往下淌，淌到灶房門檻上積成小水洼。二柱是被凍醒的，不是骨頭縫里的冷，是潮氣裹著土腥氣往領子里鉆，鉆得他蜷了蜷身子——懷里的紅薯干早就涼透了，硬邦邦硌著肋巴骨，灶膛里的火不知啥時候滅了，只剩點余燼泛著青白。

墻上的影子淡得快要看不見了。大的那個幾乎貼在墻皮上，三奶奶的影子縮成小小的一團，艷紅的紅襖角只剩道淺紅印子，風一吹就晃，像隨時要散。二柱伸手往灶膛摸，想添把柴，指尖剛碰到灶灰，忽然聽見院外“嘩啦“響。

是蘆葦蕩的水聲，可這聲響不對頭——不是輕輕拍著岸的，是“咕嘟咕嘟“的，像有人在水里撲騰。他猛地坐直身子，看見窗紙映著個黑影，矮的，貼著墻根往磨盤挪，挪得極慢，影子底下拖著水痕，在地上洇出黑印，跟之前井皮的涎一模一樣。

“誰？“二柱抓起锨往門口走，腳剛邁出去，就被門檻絆了個趔趄——地上的水洼漲到腳脖子深了，水里漂著根頭發，長的，繞在锨頭鐵齒上，拽都拽不開。他低頭看，水是黑的，不是露水，是從磨盤底下滲出來的，順著石縫往外冒，冒得越來越急，很快漫過腳踝，涼得刺骨。

“別出聲。“三奶奶的聲音忽然從身后飄過來，輕得像蚊子哼，“是它帶回來的......“

二柱回頭，看見灶房墻上的影子在抖。三奶奶的影子正往艷紅那邊縮，紅襖角抖得厲害，印在墻上的淺紅都發顫。灶臺上的銅扣子在響，“叮鈴叮鈴“的，自己在木盒里轉，轉著轉著掉出來，滾到地上“啪“一聲——落在水里沒沉，反倒浮著往磨盤漂，像被啥東西推著走。

“帶回來啥了？“二柱的嗓子發緊，他看見磨盤那邊的黑影蹲下去了，正往磨眼里塞東西，白的，一小團一小團的，塞完還往四周看，頭歪得極怪，脖子像沒長骨頭。

“是......是那些沒走干凈的......“艷紅的聲音帶著哭腔，從灶膛后面鉆出來，“井皮被壓著了......可它的崽......鉆出來了......“

話音剛落，磨盤忽然“咕?！稗D了半圈。磨眼里掉出來些東西，黑的，碎的，是頭發纏成的球，球上沾著點白，是碎骨渣，掉在水里“滋“地響。二柱這才看清黑影的臉——不是村里的人，臉是扁的，像是被水泡漲了，眼窩是空的，往里淌著黑泥，淌到地上就變成小手，抓著水往灶房爬。

“是......是村東頭的啞娃......“三奶奶的聲音發顫，“那年掉河里淹了......尸體沒撈著......原是被井皮拖去喂崽了......“

二柱想起啞娃。那娃生下來不會說話，總蹲在河邊撿石子，啞娃娘死前還攥著他的虎頭鞋哭。他攥緊锨往前走，水已經漫到小腿肚了，走一步都費勁，水里的頭發纏在腿上，越纏越緊，勒得皮肉發麻。啞娃忽然轉頭看他，嘴咧開個怪樣子，沒牙，嘴里往外淌著水，淌到地上匯成小流，流到腳邊時，水里忽然冒出無數小手指頭，抓著他褲腳往上爬。

“滾開！“二柱舉著锨往啞娃身上拍，锨頭剛碰到他，忽然覺得黏糊糊的——啞娃的身子化了，變成黑泥裹著頭發，順著锨頭往下淌，淌到水里就散開，散成無數小影子，往灶房鉆，鉆得窗紙都顫。

“快......快堵門！“娘的聲音忽然響了，從灶臺上飄下來，溫的，卻帶著急，“它們怕灶膛灰......撒灰！“

二柱往灶房沖，腳在水里打滑，“咚“地摔在地上。水灌進褲腿，涼得他一哆嗦，剛要爬起來，忽然覺得屁股底下黏糊糊的——是啞娃散成的黑泥，正往褲子里鉆，鉆得他后頸發麻，像有無數小蟲子在爬。他慌了，手腳并用地往灶膛爬，抓著灶灰就往身后撒，熱灰落在泥上“噼啪“響，燒得那些小影子直叫，尖的，像貓崽子哭。

可影子太多了，順著門縫往里擠，擠得門“吱呀“響。有個影子鉆到艷紅腳邊了，是個更小的黑影，往她紅襖角上爬，爬得極快，艷紅嚇得往灶膛里躲，紅襖角蹭到余燼，“呼“地冒起火星，火星落在黑影上，燒得它“嗷“一聲叫，縮成個球滾進水里，變成一灘黑泥。

“灶膛......灶膛快滅了！“艷紅哭著喊，灶膛里的余燼只剩點紅光了，黑影往灶膛爬得更兇，有的已經扒著灶沿往上翻，翻得黑泥掉進去，“滋“地冒白煙。

二柱往灶膛添柴，手抖得厲害，柴總掉在地上，剛撿起來，忽然看見水里漂著個東西——是啞娃的虎頭鞋，一只，鞋面上的虎頭被水泡得發漲，眼睛是用紅布縫的，正瞪著他，瞪著瞪著，鞋忽然自己立起來了，往灶膛漂，漂到灶沿邊時，鞋口朝下，倒出些東西，白的，是指甲蓋，小的，是啞娃的。

“它們要......要堵灶膛......“三奶奶舉著納鞋底的針往黑影上扎，針扎進去就冒黑血，可黑影太多了，扎完一個又來一個，“灶滅了......咱們就......“

話沒說完，灶膛里的火星忽然滅了。最后一點紅光也沒了，灶房里瞬間黑下來，只有啞娃的虎頭鞋還亮著點紅，在水里漂來漂去。二柱忽然覺得褲襠一熱——他沒忍住，尿順著褲腿淌下來了，熱的，淌到水里“滋“地響，水里的黑影忽然退了退，像是怕這個。

“尿......尿能克它們......“艷紅忽然喊，帶著哭腔卻透著點喜，“三奶奶說過......童子尿能驅邪......“

二柱這才反應過來。黑影真的在退，被尿淌過的地方都冒著白煙，那些小手指頭縮得飛快，往磨盤那邊躲。啞娃的影子也蹲下去了，正往磨盤底下鉆，鉆得磨盤“咕?！稗D，想把自己蓋住。他咬咬牙，也顧不上害臊了，往水里挪了挪，讓尿淌得更遠些——水流過的地方，黑影退得更急，有的直接化成黑泥沉在水底，不再動了。

“快......快添柴！“娘的聲音又響了，比剛才清楚，“火著起來......它們就不敢來了！“

二柱摸黑往灶膛塞柴，手被扎了好幾下也沒顧上，劃著火折子往灶膛遞——火星剛碰到柴，忽然“呼“地燃起來了，旺得很，映得灶房亮堂堂的?；鸸饫?，水里的黑影都在抖，縮成一團團的，往磨盤底下擠，擠得磨盤“咯吱咯吱“響，像是要塌。

啞娃忽然叫了一聲，不是之前的怪響，是像娃娃哭，尖的，帶著委屈。他往磨盤底下鉆得更急，可磨盤忽然不動了，磨眼里掉下來個東西，圓的，是啞娃娘給的銀鎖，掉在水里“?！耙宦?，沉下去了。啞娃的影子頓了頓，慢慢轉過身，往河邊看，看了會兒，忽然化成黑泥，順著水往河邊淌，淌得極慢，像在走。

“它......它走了......“艷紅往二柱身邊靠了靠，紅襖角還在抖，“它娘在河邊等它呢......“

二柱沒說話。水在慢慢退，順著門縫往外淌，淌得地上留下些黑印，很快就干了，變成灰。磨盤也不轉了，磨眼里積著層灰，像剛才啥都沒發生過。灶膛里的火“噼啪“響，映得墻上的影子又清楚了些，大的那個微微弓著，三奶奶的影子在納鞋底，艷紅的紅襖角蹭著大影子，軟乎乎的。

他低頭看自己的褲腿，還濕著，臊得慌，可心里松快多了。剛要起身換褲子，忽然看見灶臺上的銅扣子在動，自己往木盒里滾，滾進去還“?！暗仨懥寺?。娘的聲音輕輕飄過來：“傻小子......不害臊......“

二柱的臉騰地紅了，抓著柴往灶膛里塞，塞得太急，柴掉出來好幾根。艷紅“噗嗤“笑出聲，紅襖角掃過他胳膊：“二柱哥......你剛才......臉都白了......“

“別笑！“二柱瞪她一眼，可嘴角沒繃住，也咧開了。三奶奶也笑了，手里的針“嗒“地戳在布上：“不礙事......童子尿......本就壓邪......當年你娘生你時......還拿你的尿布墊過門檻呢......“

灶房里的熱氣慢慢起來了，把潮氣都趕跑了。二柱換了條干凈褲子，坐在灶臺邊往灶膛添柴，看艷紅蹲在地上撿剛才掉的紅薯干，三奶奶繼續納鞋底，針腳勻勻的。墻上的影子被火光映著，軟乎乎的，像真的似的。

天快亮時，水徹底退干凈了。磨盤底下留著個小坑，坑里放著啞娃的銀鎖，亮閃閃的，二柱把它撿起來，放在灶臺上挨著銅扣子——說不定明天啞娃娘會來撿，就算不來，留著也當個念想。

日頭出來時，蘆葦蕩的水聲又輕了，沙沙的，像在哄娃娃睡。老槐樹的葉子上沾著露水，亮得很。二柱坐在門檻上啃紅薯干，甜的，面的，比昨晚的香。艷紅在院里追蝴蝶，紅襖角在日光里飄，像朵花。三奶奶坐在門口納鞋底，線在日光里閃，亮得像銀。

他忽然覺得，就算偶爾來幾個影子也沒啥。只要灶膛有火，墻上有影，身邊有它們，冷也好，怕也罷，這日子總歸是熱乎的。褲腿上的臊味還沒散，可他聞著，竟覺得比啥都踏實——那是活人的味，是他還守著這個家的味。

夜還長過，可只要火不滅，就不怕黑。往后的日子，該咋過就咋過，有它們陪著，有這口活人氣撐著，啥邪祟都近不了身。二柱嚼著紅薯干笑了，往艷紅那邊喊：“慢點跑！別摔著！“

艷紅回頭沖他笑，辮子上的紅頭繩亮得發閃，像團小火苗，在日光里飄啊飄的，暖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