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破開云層時,同心殿的玉階已被染上三分暖意。蘭君站在階前,看著蓮音將那封化作白鴿的素箋托在掌心。信鴿抖了抖羽翼,沾在翎羽上的虹光簌簌落下,在白玉地面拼出半闕殘詩:“虹橋架接仙凡路,未改初心是舊盟。”字跡泛著流動的彩光,像是誰用天邊的虹霓蘸著晨露寫就。
“這是方才天帝殿中那道虹光留的印記。”蓮音指尖輕拂過鴿羽,虹光便順著她的指尖漫上衣袖,在月白裙裾上織出半朵流云,云紋邊緣還綴著細小的星子,“看來三界都在為我們記取這份緣。你看這‘舊盟’二字,連天地都替我們記得清楚。”
蘭君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昨夜為同心果劃開的傷口已化作一朵并蒂蓮印記,紫金色的花瓣上凝著細碎的光,與蓮音發間月光石簪上的紋樣分毫不差。他抬手撫過印記,指尖觸及之處,竟有金芒簌簌散開,落在殿前的玉欄上。欄桿即刻生出一簇簇瑩白的蘭草,草葉間綴著的露珠映著晨光流轉,像極了萬年前泥沼邊那片被蓮音用仙力護住的蘭叢——那時他還是株懵懂的靈草,總愛往她腳邊湊,看她用仙力為自己拂去風霜。
“你看,它們也記著呢。”蘭君輕笑,聲音里帶著剛褪去凡塵氣的清潤。此刻的他,與昨日那個還帶著書卷氣的云樂天判若兩人,卻又分明是同一人——就像溪流匯入江海,褪去了岸邊的青澀,卻始終保留著最初的澄澈。
蓮音轉身時,廣袖掃過玉欄,那些蘭草忽然抽出花莖,綻出淡紫色的花苞。花苞上凝著的光粒細看竟是無數個微型的“同心結”,結繩交錯處,隱約能看見“蘭”“蓮”二字。“昨夜你靈識覺醒時,忘憂澤的萬物都跟著震顫了。”她望著那些花苞,眼中漾著比晨光更暖的光,“竹屋前的那株老槐樹,樹皮上竟顯露出你每一世路過時刻下的記號——有的是歪歪扭扭的‘蘭’字,有的是畫得不成形的蓮花,原來你早就在用自己的方式找回來的路。”
正說著,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音。那聲音不同于詩瀅軒的珍珠風鈴,倒像是孩童手中的琉璃搖鈴,脆生生的,裹著三分稚氣。兩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只通體雪白的獨角獸踏著云氣而來,獸角上掛著個琉璃鈴鐺,鈴鐺晃動時,光影里竟浮出細碎的花瓣;它背上馱著個紫檀木錦盒,盒面雕刻著纏繞的蘭草與蓮花,與蘭君掌心的印記遙相呼應。
獨角獸行至殿前,溫順地屈膝跪下,用鼻尖將錦盒頂到蘭君面前。那雙澄澈的藍眼睛里滿是親昵,像是在對久別重逢的老友撒嬌,角上的琉璃鈴“叮鈴”一響,仿佛在說“我找到你啦”。
“是雪團!”蘭君認出了它。萬年前天劫時,正是這只被他救下的獨角獸,拼死用獸角為他擋了一道天雷,才讓蓮音得以保住他一縷殘魂。他伸手撫過獨角獸的鬃毛,觸感依舊像當年那捧最軟的云絮,“你竟還記著我。萬載光陰,你倒是一點沒變。”
雪團蹭了蹭他的手心,忽然用角輕輕撞了撞錦盒。蘭君解開盒上的同心結,里面躺著兩截斷裂的玉簪。簪身雕刻著纏繞的蘭草與蓮花,蘭葉的弧度、蓮瓣的紋路,都帶著熟悉的溫度。他將兩截玉簪拼合,斷口處嚴絲合縫,像是天生就該是一體,入手溫潤得像是還帶著誰的體溫。
“這是……”
“是我托雪團送去輪回的信物。”蓮音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指尖輕輕劃過簪身的纏枝紋,“每一世,我都讓它在你身邊待一陣子。玉簪的另一半總在我這里,我想著,若你哪天看到這斷裂的紋路,或許能忽然記起些什么……哪怕只是覺得‘眼熟’,也算我沒白等。”
蘭君將拼合的玉簪貼在眉心,忽然想起自己孩童時曾在枕邊發現過半截玉簪,那時只當是母親留下的舊物;少年時在書箱底層翻出過同樣的紋路,只當是市集上買的尋常飾物;甚至在江湖漂泊時,行囊里也總躺著塊紋路相似的玉佩——原來那些模糊的“似曾相識”,全是她藏在時光里的路標,一路指引著他往回走。
“你看這簪子上的纏枝紋,”蓮音指尖劃過簪身交錯的線條,蘭草繞著蓮花,蓮花托著蘭葉,竟找不出哪處是起點,哪處是終點,“就像我們總繞不開彼此的命數。你以為是偶然重逢,其實每一步,都是我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悄悄鋪好的路。”
話音剛落,拼合的玉簪忽然亮起柔和的白光,化作兩道流光鉆進兩人眉心。蘭君只覺識海一陣清明,那些被輪回塵埃掩蓋的片段忽然變得清晰:
他是村夫時,在溪邊種滿荷花,有個采藥女路過,留下一支木簪,說“這花紋配你的荷塘正好”;
他是畫師時,在畫軸角落添了株蘭草,有個看畫的客人指著說“蘭草繞蓮,倒是難得的景致”;
他是俠客時,在茶館聽琴,撫琴女子望著他腰間的玉佩笑言“這紋樣與我丟的半支簪子倒像”……
那些零碎的瞬間,此刻終于串成完整的線。
“原來你一直在我身邊。”蘭君的聲音有些哽咽,不是悲傷,是被千萬次的“刻意偶遇”燙得心頭發熱。他忽然握住蓮音的手,掌心相貼的剎那,兩人眉心的并蒂蓮印記同時亮起,紫金色與瑩白色的光交織著,在殿前織成一道光簾。
殿外的蘭草花苞在瞬間綻放,淡紫色的花瓣層層舒展,每一瓣上都浮著一個字。風卷起花瓣往虹橋上飄去,字跡在空中連成一首詩:“輪回路上幾彷徨,幸有蓮香引方向。破繭重生終得見,琴笛和鳴歲月長。”正是他覺醒時靈識自動浮現的句子。
花瓣過處,竟生出成片的七色云霞。云霞里浮著無數細小的光點,細看全是兩人過往的模樣:泥沼中相偎的草木、天劫下交握的手、輪回里擦肩而過的瞬間、書院墻根下分食的桂花糕、雪地里共踏的腳印……像是天地在為他們鋪展一部流動的史書,每一頁都寫著“不曾相負”。
“該回去看看了。”蓮音望著遠處的忘憂澤,那里的蓮池應該已鋪滿新葉,“詩瀅軒的荷花該到了盛花期,你當年種的那株‘并蒂蓮’,許是要開了。”
雪團馱著兩人往回飛時,風里都帶著荷香。蘭君低頭看著腳下的云海,云絮翻涌間,竟能看見忘憂澤的輪廓——竹屋的屋頂爬滿了蘭草與牽牛花,窗臺上的同心蓮已長得高過屋檐,花瓣上的露珠折射著虹光,將整座屋子映得像浸在彩虹里。蓮池中央的白玉亭旁,多了一架竹制的琴臺,琴臺上并排放著兩支玉笛,一支雕蘭,一支刻蓮,笛尾的穗子正隨著晨風輕輕晃。
“昨夜你我靈識相融時,忘憂澤便跟著變了。”蓮音笑著解釋,指尖輕點,亭邊的蓮蓬便“啪”地裂開,彈出一顆瑩白的蓮子,穩穩落在她手心。蓮子上泛著淡淡的紅光,像顆跳動的小心臟,“你看,這是新結的同心籽。它說,等我們回去,就把它種在竹屋前,來年能長出繞著屋梁的花藤。”
蘭君接過蓮子,入手溫熱,仿佛握著一份沉甸甸的期許。他忽然想作詩,念頭剛起,那些盤旋的花瓣便自動拼出了下半闕:“蘭草繞蓮終不負,星河為證共余生。”
話音落時,天邊的星辰還未完全隱去,最亮的那兩顆忽然湊近,化作一對相擁的星子,光芒溫柔得像是在微笑。雪團在蓮池上空盤旋一周,將琉璃鈴的清響撒了滿池,驚起無數帶著光的飛螢。飛螢落在蘭君與蓮音交握的手上,化作一圈閃爍的光鏈,與兩人眉心的并蒂蓮印記遙相呼應,鏈環相扣處,隱約能看見“此生長安”四字。
蘭君低頭看向蓮音,見她正望著自己笑,眼尾的弧度與萬年前在泥沼邊初見時重合——那時她也是這樣笑著,說“別怕,有我在”。他忽然明白,所謂覺醒,從不是記起驚天動地的過往,而是撥開時光的霧,看清原來彼此早就是對方命里的根;所謂重生,也不是獲得超凡的力量,而是卸下輪回的重殼,發現兩人早已在歲月里長成了彼此的模樣,蘭草的骨血里藏著蓮的溫柔,蓮的脈絡中纏著蘭的堅韌。
池中的并蒂蓮忽然齊齊轉向他們,花瓣層層舒展,露出金色的花芯。花芯里浮著細小的光字,湊成一句無聲的祝福,隨著晨風漫向更遠的天際——
“此生長安,歲歲長相見。”
風掠過蓮池,卷起荷香與蘭韻,纏繞著往竹屋的方向飄去。那里,新結的同心籽正等著被種下,琴臺上的玉笛正等著被吹響,而他們往后的歲月,也像這滿池的蓮、階前的蘭,注定要在彼此的目光里,開得愈發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