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澤的雨，總帶著三分禪意。

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細密的雨絲便從天際飄落，打在詩瀅軒的月光石城墻上，濺起細碎的銀花，又順著城墻蜿蜒而下，在青石板階上匯成小小的溪流，溪流里漂著幾片被打落的荷瓣，粉白相間，隨波輕晃，像是誰不小心遺落的詩箋。

云樂天盤膝坐在竹屋的窗前，指尖凝著一縷淡青色的靈力，正對著窗臺上的同心蓮?fù)蒲荨肚逍脑E》的新境界。這株由同心籽長成的并蒂蓮已高及窗臺，葉片如碧玉般透亮，兩朵花苞緊緊相依，仿佛能聽見里面流動的靈氣。自從上次在溪云村沾染了人間煙火，他總覺得丹田處的真氣愈發(fā)溫潤，運轉(zhuǎn)時少了幾分滯澀，多了幾分圓融。

“咚——咚——”

遠處傳來兩聲清越的鐘鳴，是詩瀅軒后山的“靜心鐘”。據(jù)說這鐘是蓮音以萬年古銅混合月光石碎屑鑄成，敲響時能滌蕩修士心中的雜念。云樂天抬頭望去，只見雨幕中，一道淡紫色的身影正沿著青石板階緩步走來，是蓮音。

她撐著一把荷葉傘，傘面是新采的巨荷，邊緣還凝著晶瑩的雨珠，走動時，雨珠順著傘沿滴落，在青階上敲出“嗒嗒”的輕響，與鐘聲相和，竟生出一種奇妙的韻律。她今日換了一襲素色僧衣般的寬袖長袍，領(lǐng)口繡著暗金色的蓮紋，發(fā)間未插月光石簪，只以一根簡單的珍珠串束發(fā)，珍珠在雨霧中泛著柔和的光，讓她周身的清冷褪去大半，多了幾分悲憫的溫潤。

“在悟什么？”蓮音走到竹屋前，收起荷葉傘，傘面上的雨珠便化作點點熒光，融入空氣中，“方才聽你靈力運轉(zhuǎn)的聲息，似有突破的跡象。”

云樂天起身相迎，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一串菩提子上——那串珠子由十八顆暗褐色的菩提籽串成，每顆籽上都刻著一個細小的“蓮”字，顯然是常年摩挲的緣故，表面泛著溫潤的包漿。“我在想，”他指著窗臺上的并蒂蓮，“為何這蓮生在仙澤，沾了煙火氣，反而長得更盛？”

蓮音輕笑，伸手拂過并蒂蓮的葉片，指尖的仙力注入，葉片上便浮現(xiàn)出細密的靈氣脈絡(luò)，如蛛網(wǎng)般纏繞，卻井然有序?！澳憧催@葉脈，”她輕聲道，“仙澤的靈氣是‘清’，人間的煙火是‘濁’，清濁相濟，才成圓滿。就像這雨，落在仙山是甘露，落在凡塵是甘霖，本無分別，只因去處不同，才有了不同的名字?！?

云樂天望著葉脈中流轉(zhuǎn)的清濁二氣，忽然心頭一亮。他一直以為修仙便是摒棄凡塵，追求純粹的清靈，卻忘了“道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天地間的至理，從不在孤高的云端，而在清濁交融的尋常里。

“我懂了！”他眼中閃過頓悟的光，“就像琴笛和鳴，少了笛的人間氣，琴便失了煙火的靈動；缺了琴的仙澤韻，笛便少了空靈的意境。清濁本是一體，而非對立?！?

蓮音眼中閃過贊許，將手中的菩提子串遞給他：“這串‘悟蓮珠’，是我早年在靈山聽禪時所得，贈予你。遇事時捻一捻，或許能想起今日的雨，今日的蓮?！?

云樂天接過菩提子，指尖觸到溫潤的珠子，只覺一股平和的氣息順著手臂涌入丹田，原本有些浮躁的靈力頓時沉靜下來。他低頭看著珠子上的“蓮”字，忽然笑道：“既是悟道，不如以雨為題，對詩一首？我先拋磚引玉——‘雨打青階生禪意，荷承玉露悟真機?！?

這句詩直白點出此刻的心境，將雨打青階的靜與荷承玉露的悟融在一起，帶著初生的通透。蓮音望著窗外的雨幕，雨絲在青石板上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飄落的荷瓣，也網(wǎng)住了流動的時光。她輕聲應(yīng)道：“‘云棲翠葉藏空性，鐘落寒潭見本心?！?

“空性”與“本心”，正是禪修的要義。云樂天細細品咂，只覺這兩句如同一股清泉，滌蕩著他心中最后的執(zhí)念。他想起自己初修仙時，總想著“匹配”蓮音的仙澤，卻忘了修行的本質(zhì)是修心——心若圓滿，仙凡又有何異？

“仙主這兩句，如鐘聲入潭，讓我想起一句舊詩，”他捻著菩提子，緩緩吟道，“‘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原來我所求的‘匹配’，本就是執(zhí)念?！?

蓮音淺淺一笑，轉(zhuǎn)身走向青石板階：“隨我來，帶你去個地方。”

兩人沿著青階緩步而上，雨絲打在身上，卻不沾衣，反而化作一層淡淡的光暈，護住周身。階旁的草木在雨中愈發(fā)青翠，偶有靈鹿從林間探出頭，見是他們，便輕晃著角，銜來一朵沾著雨珠的蘭花，放在蓮音腳邊。蓮音拾起蘭花，簪在云樂天的發(fā)間，笑道：“這是‘悟道蘭’，沾染了禪意，能助你靜心。”

云樂天摸了摸發(fā)間的蘭花，只覺一股清香鉆入鼻息，腦海中頓時一片清明。他們行至后山的靜心鐘下，這口巨鐘懸在一株千年菩提樹上，鐘身上刻滿了梵文，雨絲落在梵文上，竟泛起金色的光，那些文字仿佛活了過來，在鐘身上緩緩流轉(zhuǎn)。

“試試敲響它？”蓮音指著鐘旁的木槌。

云樂天握住木槌，深吸一口氣，運起丹田處的真氣，輕輕撞向鐘身。“咚——”一聲鐘鳴響起，不似尋常鐘聲的厚重，反而清越如琴音，順著雨幕擴散開來，所過之處，雨絲竟在空中凝結(jié)成一個個金色的梵字，隨后又化作光點，融入萬物之中。

鐘鳴落時，他忽然福至心靈，朗聲道：“‘鐘鳴破雨見晴空，心若無塵處處同。’”

蓮音望著被鐘聲震散的雨霧，天邊果然透出一縷淡淡的陽光，照在青階上，映出一道小小的彩虹。她接口道：“‘道在荷間亦在塵，相逢一笑悟前因?！?

“前因……”云樂天喃喃念著，忽然想起初見時，他在鏡湖為蓮音引路，她遞來靈蓮子時指尖的溫度；想起在詩瀅軒對詩，她眼中閃爍的星光；想起溪云村的雨里，兩人共撐一把荷葉傘的溫情……原來所有的相遇，早已是前因注定，而每一次悟道，都是為了更懂彼此的“果”。

此時，雨忽然停了。陽光穿透云層，灑在靜心鐘上，鐘身的梵文金光大盛，竟在菩提樹下投射出一片光影，光影中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萬年前，忘憂澤還是一片荒蕪的泥沼，一株并蒂蓮在泥沼中艱難扎根，旁邊，有一粒被風吹來的草籽，與蓮根緊緊相依，一同汲取著日月精華。

“那是我與你的本體，”蓮音輕聲道，眼中閃過溫柔的光，“你本是人間一株蘭草，因誤食了我散落的蓮心，才有了靈智，渡劫時被天雷劈碎了本體，魂飛魄散前，一縷殘魂被我以仙力護住，投入輪回，才有了今日的云樂天。”

云樂天渾身一震，望著光影中相依的蓮與草，忽然明白了為何自己初見蓮音便覺親切，為何《清心訣》一學就會，為何同心蓮能因他的氣息而盛放——原來他們的緣分，早已在萬年前便已結(jié)下，跨越生死輪回，只為再次相遇。

“所以……”他聲音微顫，“你一直在等我？”

蓮音點頭，指尖輕觸他發(fā)間的悟道蘭，蘭花便化作一道流光，融入他的眉心。“我守著忘憂澤萬年，不是為了修仙，而是為了等你找回自己。”她抬手撫上他的臉頰，掌心的溫度帶著萬年的期盼，“如今你既已悟道，往后的路，我們一起走?！?

云樂天握住她的手，菩提子在掌心微微發(fā)燙，仿佛在印證著這段跨越時空的緣分。他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張素箋，上面是他方才悟道時寫下的詩：

“‘萬載輪回一夢醒，

雨打青階見故人。

荷間悟得前塵事，

不負同心不負真?！?

蓮音接過素箋，指尖撫過“不負同心不負真”七字，眼中的淚終于落下——那不是悲傷的淚，而是圓滿的淚，淚珠落在素箋上，竟化作兩顆交纏的同心結(jié)，金光閃閃，映著兩人的身影。

“我亦有詩贈你，”她的聲音帶著淚的溫潤，“‘千年雨潤菩提子，一世情牽并蒂魂。

若問禪心歸何處，青階之上共晨昏。’”

詩句落下的瞬間，靜心鐘忽然自行鳴響，鐘鳴穿透忘憂澤，傳到三界各處。詩瀅軒的月光石城墻泛出金紅的光，萬畝蓮池中的荷花齊齊綻放，花瓣上的碎星露在空中拼出“萬劫同心”四字，久久不散。那株同心并蒂蓮忽然爆發(fā)出璀璨的光芒，兩朵花苞同時綻放，粉白花瓣層層舒展，花芯中飛出一青一紫兩道流光，分別融入云樂天與蓮音的眉心——那是他們?nèi)f年前便相融的靈識，此刻終于徹底合一。

云樂天只覺丹田處的真氣驟然沸騰，與蓮音的仙力交織著，沖破了最后的壁壘，一道金色的丹光從他頭頂沖天而起——他竟在這一刻，直接突破瓶頸，修成金丹！

“這……”他驚喜地感受著體內(nèi)圓融溫潤的金丹之力，靈力運轉(zhuǎn)時，竟與蓮音的仙澤毫無隔閡，仿佛本就同源。

蓮音望著他頭頂?shù)牡す?，眼中滿是欣慰的笑意：“這便是‘清濁相濟’的真諦。你以凡塵心悟仙道，我以仙澤韻融凡塵，本就是一體兩面，如今終于圓滿。”

雨后天晴，陽光灑滿忘憂澤。云樂天牽著蓮音的手走在青石板階上，階上的水洼映著兩人的身影，親密無間。遠處的靜心鐘還在輕響，鐘聲里混著珍珠風鈴的清越，混著蓮池的荷香，混著菩提樹下的禪意，更混著兩人相視而笑的溫情。

他忽然明白，所謂悟道，從來不是追求孤高的境界，而是在紅塵中找到那個與你“清濁相濟”的人；所謂修仙，也不是為了長生不死，而是為了有足夠的歲月，與那個人共赴“青階之上共晨昏”的約定。

竹屋窗前，那株并蒂蓮開得正盛，粉白花瓣在陽光下泛著光，花芯中，兩粒飽滿的蓮子悄然成形，上面清晰地刻著兩個字——

“樂天”，“蓮音”。

時光在這一刻仿佛靜止，又仿佛流淌向無盡的未來。雨潤青階，詩融禪心，所有的等待與悟道，都在這一刻有了最溫柔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