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澤的初夏總帶著三分慵懶。萬畝蓮池的荷葉已鋪滿水面，層層疊疊如碧玉盤，粉白荷花從葉間探出頭，碎星露在花瓣上滾來滾去，像是被風揉碎的月光。詩瀅軒的珍珠風鈴被南風一吹，叮咚聲里裹著荷香，連空氣都變得甜潤起來。

云樂天的修為日漸精進。引氣入體后，他丹田處的真氣愈發凝練，指尖已能凝聚出淡青色的靈力，辨識靈草時，甚至能隱約看到草木中流動的靈氣脈絡。這日午后，他正在竹屋前晾曬新采的“凝露草”，忽然見小仙童提著一個食盒走來，盒上還系著一朵新鮮的并蒂蓮——正是三月前他與蓮音共種的那株所開，花瓣上的金暈比往日更濃了些。

“云公子，仙主說今日風好，邀您去忘憂澤畔放云帆呢。”小仙童將食盒遞給他，“這里面是仙主親手做的‘蓮心糕’，用新采的蓮子做的，您嘗嘗？”

云樂天接過食盒，打開一看，只見白玉碟中躺著幾塊瑩白的糕點，形狀正是縮小的并蒂蓮，糕面上還綴著一顆碎星露，泛著淡淡的光。他拿起一塊放入口中，清甜中帶著一絲微苦，正是蓮心獨有的味道，卻被那份細膩的甜中和得恰到好處，像是在訴說著“苦中帶甜”的深意。

“替我謝過仙主。”他笑著將糕點收好，跟著小仙童往忘憂澤畔走去。

澤畔早已備好了驚喜。一艘小小的云帆泊在水面，船身是用萬年梧桐木所制，帆面卻不是尋常的布帛，而是用鮫綃織就，上面用金線繡著他與蓮音對過的詩句，“荷開引螢舞，琴起伴笛幽”幾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蓮音正站在船頭，穿著一襲水綠色的羅裙，裙擺上繡著翻涌的浪濤，發間的月光石簪映著水光，泛出溫潤的光澤。

“來了？”她回頭望他，眼中的笑意如漣漪般散開，“這云帆是用澤中靈云織成的，能隨風而行，卻不會偏離方向，今日我們就乘它去澤中深處看看。”

云樂天踏上云帆，只覺腳下一片輕盈，仿佛踩在棉花上。他走到蓮音身邊，望著遠處被霧氣籠罩的山巒，忽然笑道：“記得初見時，我還在人間山路為你引路，如今竟能與仙主同乘云帆，真是如夢似幻。”

蓮音指尖輕拂過帆上的詩句，輕聲道：“緣分本就如夢，卻比夢更真。你看這云帆，雖無槳無舵，卻能載著我們去往想去的地方，正如人心，縱然隔著仙凡，只要方向一致，自會相遇。”

她話音剛落，一陣南風吹來，云帆便緩緩起航。帆面鼓起時，金線繡的詩句仿佛活了過來，在陽光下流轉著光，引得澤中的仙魚紛紛躍出水面，在船尾劃出銀色的弧線。云樂天望著蓮音被風吹起的發絲，忽然想起昨夜新寫的詩，便從袖中取出一張素箋，遞了過去。

箋上是他用靈力寫就的字跡，墨色中帶著淡淡的青光：

“澤畔云帆載月行，蓮香繞袖韻天成。

仙音一曲隨風遠，吹醒凡心萬縷情。”

蓮音接過素箋，指尖撫過“吹醒凡心”四字，眼底的月光石簪忽然亮了起來。她抬眸望向云樂天，眼中的笑意比陽光更暖：“我亦有一詩回贈。”說著，她抬手輕揮，澤中的水汽便在空中凝聚成一行水字：

“風引云帆入畫屏，笛音穿霧伴荷馨。

何須苦問仙凡路，心有靈犀自可通。”

“心有靈犀自可通……”云樂天喃喃念著，只覺一股暖流從心底涌上，他忽然伸手，輕輕握住了蓮音的手。她的指尖微涼，卻帶著讓人安心的溫潤，像握著一塊被月光浸潤的暖玉。蓮音沒有躲閃，任由他握著，兩人的影子在帆面上交疊，被陽光拉得很長，仿佛要隨著云帆一起，駛向時光的深處。

云帆行至澤中一處淺灘，那里生長著大片的蘆葦，蘆葦叢中藏著無數螢火蟲，被船帆驚動，便紛紛飛起，在空中組成一片流動的星河。蓮音忽然從袖中取出兩個小小的琉璃盞，盞中各放著一只螢火蟲，光芒忽明忽暗，像是兩顆跳動的星子。

“我們來放燈吧，”她將其中一盞遞給云樂天，“據說對著流螢許愿，心愿會隨著星光飄向天際。”

云樂天接過琉璃盞，看著盞中螢火蟲的光映在蓮音眼中，忽然笑道：“我想許個愿，愿往后每一年，都能與仙主共乘這云帆，共賞這忘憂澤的螢火。”

蓮音眼中閃過一絲動容，指尖輕觸琉璃盞，盞中的螢火蟲便飛出，在空中盤旋一圈，化作一道流光，飛向遠方。“我的心愿，與你相同。”她輕聲道。

兩只流螢在天際相遇，化作一顆明亮的星子，隨后炸開，化作漫天光點，落在云帆的鮫綃上，竟拼出一串細碎的笑聲——那是方才兩人說話時的笑聲，被星光凝結，掛在帆角，隨著云帆飄動，像是一串會發光的風鈴。

“你聽，”云樂天指著帆角的光點，眼中滿是驚喜，“我們的笑聲被留住了。”

蓮音側耳細聽，仿佛真的聽到了清脆的笑聲在風中回蕩，與珍珠風鈴的清響交織在一起，穿越澤中的霧氣，飄向很遠的地方。她忽然想起什么，輕聲吟道：

“那人那月共同放飛的笑聲，

愉快地掛在云帆，

匯集成風鈴，

經不起風的搖擺，

激起的清脆，

穿越時光的河，

至今，纏繞在耳畔。”

詩句落下的瞬間，帆角的光點忽然化作一串真正的風鈴，由流光串成，無風自動，發出的笑聲比珍珠風鈴更清亮，真的像是穿越了時光，從很遠的過去傳來，又要飄向很遠的未來。云樂天望著那串笑聲風鈴，忽然覺得眼眶發熱——原來有些瞬間，真的可以被時光永遠記住。

云帆返航時，天邊已染上晚霞。蓮音忽然提議去人間界的“溪云村”看看，“聽說那里的農家正在曬新茶，煙火氣最濃，或許能讓你想起些人間的事。”

溪云村果然如蓮音所說，處處透著鮮活的煙火氣。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農婦正坐在石凳上擇菜，說著家長里短；孩童們在曬谷場上追逐嬉戲，笑聲清脆；遠處的屋頂上，炊煙裊裊升起，與晚霞交融在一起，泛著溫暖的橙紅色。

云樂天牽著蓮音的手走在村道上，看著這熟悉的人間景致，忽然笑道：“都說‘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以前在書院時總覺得這話尋常，如今才懂其中滋味。”

蓮音望著路邊一個正在蒸饅頭的灶臺，灶臺上的蒸籠冒著白汽，散發出淡淡的麥香。她伸手輕拂，蒸籠里的熱氣便化作一朵小小的云，飄到兩人面前，云里竟浮現出一行字：“雨敲心湖漣漪現，情絲纏繞歲月甜。”

“這是……”云樂天驚訝地看著那行字。

“是方才路過的一位老婦人心中所想，”蓮音淺淺一笑，“她在想年輕時，與丈夫在雨中躲屋檐下的事呢。”

兩人正說著，忽然下起了小雨。雨絲細密，打在村道旁的梧桐葉上，發出“沙沙”的輕響，也打在云樂天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溫柔的漣漪。他將蓮音護在傘下，看著雨珠順著荷葉傘的邊緣滴落，忽然覺得這人間的雨，比忘憂澤的仙露更讓人安心。

雨停時，兩人走進村口的一間書齋。書齋老板是個白發老者，正坐在竹椅上翻著一本舊書，書頁間夾著幾片干枯的梅花。見他們進來，老者笑著起身：“兩位客人可是來避雨的？嘗嘗我這新曬的雨前茶？”

老者煮茶時，云樂天翻看起那本夾著梅花的舊書，書頁泛黃，上面用毛筆寫著幾句詩，字跡蒼勁有力。其中一句讓他眼前一亮，便輕聲念了出來：“書上梅花自無木，花香飄散文中來。”

“這是老朽年輕時寫的，”老者笑著添茶，“梅花開在紙上，雖無枝干，卻有暗香，就像有些情意，不必說透，字里行間自會流露。”

蓮音端起茶杯，看著杯中茶葉舒展，忽然對云樂天笑道：“不如以這‘紙上梅花’為題，再對一聯？”

云樂天點頭，目光落在書頁間的梅花上，沉吟片刻，朗聲道：“‘筆底梅香無覓處，卻隨墨韻繞心頭。’”

蓮音眼中閃過一絲贊賞，指尖輕叩桌面，回出下聯：“‘箋中月色未曾涼，常伴詩心入夢來。’”

兩句詩落，書齋里的舊書忽然無風自動，書頁嘩嘩作響，夾在書中的梅花干竟泛起淡淡的紅暈，真的散發出一陣清雅的梅香，與茶香、墨香交融在一起，讓整個書齋都浸在一片溫潤的氣息里。老者看得嘖嘖稱奇：“好詩！好詩！這梅花怕是遇到知音了！”

離開溪云村時，夜色已深。云樂天牽著蓮音的手走在回詩瀅軒的路上，月光透過云層灑在兩人身上，將影子拉得很長。他忽然想起書齋老者的話，低頭看著與蓮音交握的手，輕聲道：“今日的煙火氣，比任何仙露都讓我心安。”

蓮音抬頭望他，眼中的月光石簪泛著暖光：“往后，我們常來便是。”

回到詩瀅軒時，那艘云帆還泊在澤畔，帆角的笑聲風鈴依舊在風中輕響，清脆的笑聲穿越忘憂澤的夜幕，像是在訴說著今日的歡愉。蓮池中的并蒂蓮在月光下輕輕搖曳，花瓣上的金暈映著池水，將“那人那月”的笑聲、“人間煙火”的暖意、“紙上梅花”的墨香，都悄悄收進了花芯里，化作滋養根須的養分。

云樂天坐在竹屋前，看著窗臺上那柄荷葉傘，傘面上的雨珠還未干透，在月光下泛著光。他拿起竹笛，輕輕吹了一段新譜的曲子，笛音里有溪云村的雨聲，有書齋的墨香，還有云帆上那串穿越時光的笑聲。

蓮音坐在白玉亭中，聽到笛聲，指尖輕撥豎琴，琴音與笛音交織著，漫過蓮池，漫過詩瀅軒的月光石城墻，漫向無邊的夜色。她知道，有些情意不必驚天動地，只需藏在煙火里，落在詩句中，纏在琴笛間，便會像那并蒂蓮一樣，在歲月里扎根、開花，永遠鮮活。

而那串掛在云帆上的笑聲風鈴，還在輕輕搖晃，清脆的聲響穿越時光的河，真的如詩中所說——至今，纏繞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