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塊浸透了墨藍的絲絨，將忘憂澤籠罩得愈發靜謐。詩瀅軒的蓮池上，薄霧如紗，被月光染成半透明的銀白，萬畝荷花在霧中若隱若現，花瓣上的碎星露折射著星輝，像是九天之上灑落的碎鉆。

蓮音坐在白玉亭中，膝頭的豎琴泛著溫潤的光。她今日換了一襲月白色的廣袖流仙裙，裙擺上用銀線繡著纏枝蓮紋，走動時裙擺拂過地面，竟帶起細碎的熒光，與她發間那支月光石簪交相輝映。

亭外，云樂天握著那柄荷葉傘，正有些局促地徘徊——方才小仙童來報，說仙主邀他共賞月色，還要續昨日未完的詩，他手心的汗幾乎要將傘柄浸濕。

“進來吧，”蓮音的聲音從亭中傳來，清潤如玉石相擊，“霧快散了?！?

云樂天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亭中已設下一方矮桌，桌上擺著兩盞琉璃燈，燈芯是用靈火點燃的，散發著淡淡的暖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鋪著錦緞的地面上。矮桌旁還放著一個白玉盤，盤中盛著幾顆瑩白的蓮子，顆顆飽滿，像是用月光凝成的。

“坐?！鄙徱糁噶酥笇γ娴钠褕F。

云樂天依言坐下，目光不自覺地落在蓮音的豎琴上。琴身是用千年梧桐木所制，琴弦泛著珍珠般的光澤，琴尾鑲嵌的月光石正隨著蓮音的呼吸輕輕顫動，仿佛有生命一般。他忽然想起昨日對詩時，蓮音指尖輕撥琴弦的模樣，心跳不由得快了半拍。

“昨夜你的‘笛隨仙影蹤’，我記在心里了?！鄙徱舳似鹱郎系挠癖惺⒅猛鼞n草泡的清茶，霧氣裊裊，“今日月色更好，不如再試試？”

云樂天連忙點頭，從懷中取出那支刻著蘭草的竹笛——這是他特意請鎮上最好的工匠新做的，笛身上還刻了昨夜那句“心向玉亭東”。

他將竹笛橫在唇邊，試了試音，清越的笛聲劃破薄霧，驚起幾只停在荷葉上的靈蝶，靈蝶翅膀上的磷粉在空中劃出金色的弧線，緩緩落在蓮音的裙擺上。

蓮音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指尖輕揚，撥動了豎琴的琴弦。一串清泠的音符流淌而出，與云樂天的笛聲交織在一起，像是月光與荷風在對話。

亭外的蓮池仿佛被這樂聲驚動，原本合攏的荷花竟緩緩綻放，粉白的花瓣層層舒展，露出嫩黃的花芯，引得無數熒光小蟲圍繞著花朵飛舞，如同一場盛大的燈宴。

“琴笛和鳴，花也為之動容?！鄙徱敉Ｏ聯芟业氖?，望著窗外盛放的荷花，緩緩吟出一句，“‘荷開引螢舞，琴起伴笛幽?！?

這上聯既寫了眼前之景，又暗合了兩人此刻琴笛相和的默契，清雅中帶著溫柔。

云樂天的心被這句詩輕輕撞了一下，他看著蓮音被燈光染成淡金色的側臉，看著她發間月光石簪折射出的細碎光點，忽然有了靈感。

他舉起竹笛，先吹了一段輕快的調子，像是在回應蓮音的詩句，隨后朗聲道：

“月落隨波蕩，

心隨仙影游?！?

“心隨仙影游……”蓮音低聲重復著，眼中的月光石簪忽然亮了起來，散發出柔和的銀輝，“你倒是直白。”

她指尖在琴弦上輕輕一點，一顆飽滿的蓮子從盤中跳起，穩穩落在云樂天面前的玉碟里，“這顆‘同心蓮’的蓮子，送你?！?

云樂天接住蓮子，只覺入手溫潤，蓮子表面竟隱隱有紋路流動，細看之下，竟是一個“緣”字。

他心中一喜，連忙將蓮子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像是捧著稀世珍寶。

蓮音看著他鄭重的模樣，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再對一聯如何？我出‘星子綴荷衣，顆顆皆是相思意’?！?

這句詩比上一句更顯情意，將夜空中的星辰比作點綴在荷花衣上的裝飾，而每一顆星，都藏著相思。云樂天的臉頰微微發燙，他想起自己畫鏡湖圖時，總忍不住將蓮音的身影畫得格外細致，想起每次提筆寫“仙主”二字時，筆尖的猶豫與堅定。

他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向蓮音，眼中的坦誠如月光般清澈：

“笛聲繞月鬢，句句俱是肺腑言。”

“肺腑言……”蓮音的指尖頓在琴弦上，琉璃燈的光暈在她眼中跳躍，像是有無數星光墜入。

她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到亭邊，伸手摘下一片沾著露水的荷葉。她將荷葉湊到唇邊，輕輕一吹，荷葉上的露水便化作一串珍珠般的水珠，在空中連成一條弧線，落入蓮池之中。

水珠落水的瞬間，池中竟浮現出一行金色的字跡：

“露作珍珠串，情如絲線連?！?

這已是再明顯不過的暗示。云樂天只覺一股熱流從心底涌上臉頰，他猛地站起身，走到蓮音身邊，與她并肩望著池中金色的字跡。他的影子與她的影子在月光下緊緊依偎，仿佛早已融為一體。

“我來對！”云樂天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堅定，“月為媒妁證，心作磐石堅?！?

話音落下的剎那，夜空中忽然炸開一片絢爛的光雨。那是忘憂澤特有的“星隕”奇景，傳說只有在真心相付時才會出現。

無數流光從天際墜落，如同一場盛大的煙火，有的落在蓮池里，激起一圈圈帶著光暈的漣漪；有的落在亭頂，化作點點碎金，融入琉璃燈的光芒中；還有一顆最大的流星，拖著長長的金尾，恰好落在蓮音的豎琴上，琴身頓時爆發出璀璨的光芒，將整個【詩瀅軒】照得如同白晝。

豎琴在光芒中輕輕震顫，自動彈出一段悠揚的旋律，竟是云樂天昨夜吹過的那支笛曲。

而云樂天的竹笛也仿佛受到感應，從他手中飛出，懸浮在空中，與豎琴的旋律相和。琴笛之聲交織著，比任何詩句都更能訴說彼此的心意。

蓮音看著空中懸浮的竹笛，又看了看身邊眼中閃爍著星光的云樂天，忽然伸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指尖微涼，帶著月光石的清潤，卻讓云樂天覺得一股暖流瞬間傳遍全身，比靈火還要灼熱。

“云樂天，”蓮音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他耳中，“你可知，修仙之路漫長，若有一日，你覺得辛苦……”

“不會！”云樂天打斷她，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的眼睛，“只要能與你并肩，再苦我也甘之如飴?！?

他反手握住蓮音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肌膚傳遞過去，“就像這蓮子，總要經歷淤泥的滋養，才能開出并蒂蓮。”

蓮音看著他緊握的手，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堅定，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如同荷花盛放，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

她抬手，指尖仙力流轉，一朵晶瑩剔透的冰花在她掌心綻放，冰花中包裹著兩顆緊緊相依的蓮子，正是同心蓮的種子。

“這對‘同心籽’，你收好?！彼龑⒈ㄟf給云樂天，“待到來年春天，我們一起把它種在蓮池邊?！?

云樂天接過冰花，只覺冰花雖冷，卻凍不住他心中的暖意。他看著冰花中相依的蓮子，忽然詩興大發，朗聲道：“‘同心蓮子并蒂開，一瓣仙姿一瓣凡?！?

蓮音望著他，眼中的笑意如漣漪般擴散，輕聲應道：“‘待到荷風傳尺素，半是星輝半是瀾?！?

兩人的詩句在空中交匯，化作漫天飛舞的光點，融入夜色之中。亭外的蓮池里，原本各自綻放的荷花竟緩緩靠攏，兩朵最大的粉荷緊緊依偎在一起，花芯相觸，形成了一朵罕見的并蒂蓮。

并蒂蓮的花瓣上浮現出兩行金色的小字，正是兩人方才所吟的詩句，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仿佛天地都在為這對仙凡情緣作證。

云樂天握著蓮音的手，看著并蒂蓮上的詩句，只覺得此生從未如此圓滿過。他知道，從今夜起，他的修仙路不再孤單，他的笛聲將永遠為一人而奏，他的畫筆也將永遠為一人而落。

蓮音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溫度，望著漫天星輝，心中那片萬年不變的冰湖，終于徹底融化。

她想起初見時，這個凡人少年捧著畫軸，緊張得手心冒汗的模樣；想起他為了追上自己的腳步，日夜苦練《清心訣》的執著；想起他詩句里的“癡心客”與“肺腑言”……原來，萬年的等待，只是為了這一刻的相遇。

竹笛與豎琴的余韻還在空氣中飄蕩，靈蝶在并蒂蓮周圍飛舞，熒光小蟲組成了一道通往遠方的光帶。

矮桌上的琉璃燈輕輕搖曳，將兩人交握的手照得格外清晰，仿佛在預示著，這段始于對詩的緣分，終將在時光的長河里，譜寫出更動人的篇章。

而那兩顆同心籽，被云樂天小心翼翼地收入貼身的錦囊里。他知道，待到來年春暖花開，當蓮子在蓮池邊生根發芽時，他與蓮音的故事，也將迎來新的開始——一個屬于琴笛和鳴、詩韻悠長的，永恒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