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偏離官道的小徑,很快就被瘋長的荒草和低矮的灌木吞噬。腳下的泥土松軟潮濕,混雜著腐爛的落葉和不知名的蟲豸,每一步都陷得頗深,發出“噗嗤噗嗤”的悶響。寬大的深衣下擺不時被帶刺的藤蔓勾住,扯得我一個趔趄。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草木腐敗氣息和泥土的腥氣,與官道上那股混雜著人畜糞便的塵土味截然不同,卻同樣令人窒息。
我埋頭向前,不敢回頭。官道上流民的喧囂、牲畜的嘶鳴、孩童的哭喊,都被層層疊疊的林木過濾,只剩下模糊而遙遠的背景噪音,反而襯得這山野深處更加死寂。只有風穿過林梢,發出嗚嗚的低咽,偶爾夾雜幾聲不知名鳥雀短促凄厲的啼叫,像刀子一樣劃破寂靜,讓人心頭一緊。
恐懼并未因遠離人群而消散,反而在孤寂中被無限放大。荀彧府邸那場驚心動魄的宴席,程昱冰冷的審視,郭嘉玩味的笑容,賈詡深不見底的眼神……每一個畫面都在腦海里反復閃現。還有袖袋里那枚青銅酒樽,每一次邁步,它都冰冷而固執地硌著我的臂骨,像一枚嵌入血肉的烙印,時刻提醒著我與這個時代的格格不入,以及那場即將到來的、決定無數人命運的滔天巨浪。
我算什么呢?一個歷史的闖入者,一個意外的變量。那句“火燒烏巢”的醉話,會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最終只泛起幾圈微不足道的漣漪,還是……會掀起足以改變歷史走向的驚濤駭浪?這念頭沉重得讓我幾乎喘不過氣。
日頭漸漸西斜,林間的光線迅速暗淡下來,濃重的暮色如同墨汁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吞噬著殘存的光明。氣溫驟降,白天行走時滲出的汗水此刻變得冰冷,黏在皮膚上,帶走僅存的熱量。饑餓感再次洶涌襲來,胃里空得發疼。我停下腳步,靠在一棵粗糙的樹干上喘息,解開包裹,拿出最后小半塊黑麥餅。餅子硬得像石頭,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不祥的灰黑色。我用力掰下一小塊,塞進嘴里,用唾液艱難地軟化它,粗糲的麥麩刮擦著喉嚨,帶來一陣刺痛和干嘔的欲望。
水……喉嚨干得像是要裂開,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劇烈的疼痛。目光在昏暗的林間逡巡,試圖尋找任何水源的跡象。遠處似乎有潺潺的水聲?我側耳傾聽,卻又被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掩蓋,無法分辨是真實還是幻覺。
不能再走了。夜晚的山林,危機四伏。毒蟲、野獸,甚至可能存在的山賊流寇……任何一個都能輕易要了我的命。必須找個地方過夜。
我強撐著疲憊的身體,借著最后一點天光,在愈發濃重的暮色中艱難搜尋。荊棘劃破了手背和臉頰,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就在絕望幾乎要將我淹沒時,前方山坳的陰影里,隱約顯露出一片斷壁殘垣的輪廓。
那似乎是一座廢棄的建筑。我心中一喜,跌跌撞撞地加快腳步。
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座破敗不堪的道觀。院墻早已坍塌大半,只剩下幾段殘破的土坯頑強地立著,上面爬滿了枯死的藤蔓。兩扇腐朽的木門歪斜地掛在門框上,其中一扇已經徹底脫落,倒在地上,被厚厚的落葉半掩著。門楣上原本懸掛匾額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幾道深刻的爪痕。
我小心翼翼地踩著腐朽的門板,踏入觀內。一股更加濃烈的霉味和塵土氣息撲面而來,嗆得我咳嗽了幾聲。觀內雜草叢生,幾乎沒過膝蓋。正殿的屋頂塌陷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天空和幾根歪斜的椽子。殘存的墻壁上,依稀可見一些模糊褪色的壁畫痕跡,描繪著一些面目模糊、姿態扭曲的神祇或仙人,在暮色中顯得格外詭異。
神像?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一個同樣布滿裂紋和灰塵的石砌基座,孤零零地立在殿中央。
這里顯然荒廢已久,是野獸和蟲蛇的樂園。但比起露宿荒野,這里至少能擋一擋夜風和露水。
我強忍著心中的不適,在雜草叢生的院子里尋找相對干燥平整的地方。最終,在正殿旁邊一處尚未完全坍塌的偏殿角落里,找到了一小片勉強能容身的空地。地面是堅硬的夯土,積著厚厚的灰塵。角落里堆著一些腐朽的稻草和不知名的雜物。
我將包裹放在地上,用腳將那些稻草和雜物胡亂撥開,清理出一小塊地方。剛想坐下歇口氣,腳下卻踢到一個硬物。
“當啷。”
一聲輕響,在死寂的破觀里格外清晰。
我低頭看去,借著從破窗透進來的最后一點微光,看清了那東西——一個粗陶碗。碗口缺了一個小角,碗身布滿灰塵和蛛網,但形狀還算完整。
水!這個念頭瞬間壓倒了所有疲憊和恐懼。我幾乎是撲過去,撿起那個粗陶碗,用袖子胡亂擦了擦碗口的灰塵和蛛網。碗底還殘留著一點渾濁的泥水,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餿味。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沖出偏殿,在院子里四處張望。剛才似乎聽到水聲?在哪里?
暮色四合,視線更加模糊。我側耳傾聽,努力分辨著風聲、蟲鳴之外的聲響。終于,在道觀殘破的后墻外,隱約捕捉到了那細微卻持續的“滴答”聲。
我循著聲音,深一腳淺一腳地繞到后墻。墻根下,一條從山上石縫中滲出的涓涓細流,正順著長滿青苔的石壁緩緩流淌,最終匯入下方一個小小的、渾濁的水洼。水洼里漂浮著枯葉和不知名的浮游生物。
這就是水源了。
我蹲下身,用那個粗陶碗小心地舀起一碗水。水渾濁不堪,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和青苔的氣息。我猶豫了一下,想起荀彧府上那碗渾濁的濁酒,想起官道上那些面黃肌瘦的流民……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我閉上眼,屏住呼吸,將碗湊到嘴邊,大口灌了下去。
冰冷、渾濁、帶著難以言喻的土腥和微澀的味道瞬間充斥口腔,順著喉嚨滑下,胃里一陣翻騰。但那股干渴欲裂的灼燒感,確實被這冰冷的液體稍稍緩解了。
我又舀了一碗,強迫自己喝下。冰水入腹,帶來一陣劇烈的寒意,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回到那個偏殿角落,我靠著冰冷的土墻坐下,將包裹緊緊抱在懷里。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眼皮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腹中依舊饑餓,但喝了水,至少暫時緩解了那種火燒火燎的感覺。
夜色徹底籠罩了山野。破觀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風聲在殘破的屋頂和墻壁間穿梭,發出嗚咽般的怪響,像是無數冤魂在低語。不知名的夜行動物在草叢里窸窸窣窣地爬行,偶爾傳來幾聲凄厲的夜梟啼叫,劃破死寂,讓人毛骨悚然。
寒冷,無孔不入的寒冷。靛青色的深衣單薄而寬大,根本無法抵御這深秋山野的寒氣。我蜷縮在角落里,雙臂緊緊抱住膝蓋,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黑暗中,感官被無限放大。每一次風吹草動,都讓我心驚肉跳。總覺得在那些坍塌的陰影里,在那些搖曳的荒草叢中,隱藏著無數雙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我這個不速之客。是野獸?還是……人?
荀彧他們真的放我走了嗎?那個官道上搭訕的老者,真的是偶然嗎?賈詡……他最后替我解圍,真的是出于善意,還是……另有所圖?那枚刻著“建安五年”的青銅酒樽,像一塊冰,緊緊貼著我的手臂,它的存在感在黑暗中變得無比清晰。它到底是誰放的?它意味著什么?一個標記?一個警告?還是一個……我無法理解的信號?
紛亂的思緒在寒冷和恐懼中翻滾,意識漸漸模糊。就在半夢半醒之間,一個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聲響,如同冰針般刺入我的耳膜!
“咔嚓。”
是枯枝被踩斷的聲音!
就在觀外!很近!
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所有的困意和疲憊一掃而空,只剩下極致的恐懼和警覺。
我猛地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耳朵豎得筆直,捕捉著黑暗中任何一絲異動。
風聲依舊,蟲鳴依舊。
但剛才那一聲“咔嚓”,絕非幻覺!
是誰?野獸?還是……追蹤者?
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深衣。我死死地盯著偏殿那黑洞洞的門口,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袖袋——那里除了那枚冰冷的酒樽,別無他物。
黑暗中,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外面再無任何聲響。
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卻如同跗骨之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冰冷。
我蜷縮在冰冷的角落里,抱著那點可憐的盤纏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在無邊的黑暗和死寂中,等待著未知的命運降臨。袖中的青銅酒樽,在每一次因恐懼而劇烈的心跳中,都冰冷地提醒著我——建安五年,那場注定到來的烽煙,或許已經因我而悄然改變了軌跡。而我,正身處這漩渦的最邊緣,隨時可能被徹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