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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流民

陽翟城的晨光,帶著一種冰冷的鋒利感,切割著青石板鋪就的狹窄街道。我抱著那個粗布包裹,深一腳淺一腳地混在稀疏的人流里。靛青色的深衣寬大不合身,袖口幾乎蓋過指尖,粗糙的麻布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種陌生而真實的刺痛感。每一步邁出,袖袋里那枚青銅酒樽就隨著步伐輕輕撞擊著我的臂骨,一下,又一下,冰冷而堅硬,像一顆嵌入血肉的異石,時刻提醒著我昨夜那場荒誕離奇的宴席和此刻如履薄冰的處境。

荀彧給的盤纏——那沉甸甸的百枚五銖錢和幾塊硬邦邦的黑麥餅——此刻成了我唯一的依仗。我不敢在陽翟城內多停留一刻,生怕身后那幾道目光并未真正散去。荀彧的疑慮,程昱的審視,郭嘉的玩味,還有賈詡那深不見底的平靜……每一道都像無形的繩索,勒得我喘不過氣。

城門洞開,守城的兵卒穿著簡陋的皮甲,抱著長戟,眼神麻木地掃視著進出的人流。我低著頭,將懷里的包裹抱得更緊,學著前面幾個挑著擔子的農人的樣子,縮著肩膀,努力讓自己融入這灰撲撲的背景。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直到穿過那陰涼的城門洞,踏上城外塵土飛揚的官道,才稍稍平息。

官道兩旁是收割后荒蕪的田地,枯黃的草莖在秋風中瑟瑟發抖。更遠處,是連綿起伏、光禿禿的山丘,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勾勒出沉默而壓抑的輪廓。風卷起干燥的塵土,撲打在臉上,帶著一股嗆人的土腥味和隱隱的……硝煙氣息?不,或許只是焚燒秸稈的味道。但在這建安四年的深秋,在這官渡對峙、大戰一觸即發的潁川,任何一絲異常的氣味都足以讓人心驚肉跳。

去哪里?

這個念頭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剛逃出生天的一絲僥幸。潁川是曹操的地盤,荀彧、郭嘉他們的根基所在。留在這里,遲早會被發現。去河北投袁紹?一個來歷不明、穿著潁川服飾的“流民”,帶著一口怪異的口音,恐怕連袁紹軍營的轅門都摸不到,就會被當成奸細砍了腦袋。天下之大,竟無一處可容身!

茫然和絕望如同藤蔓,纏繞住四肢百骸。我抱著包裹,漫無目的地沿著官道向前挪動。官道上并不冷清,反而有些擁擠。拖家帶口的流民,推著獨輪車、挑著破舊家什的百姓,還有零星幾個騎著瘦馬、神色匆匆的信使或小吏。每個人的臉上都刻著相似的麻木和焦慮,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仿佛被無形的鞭子驅趕著前行。戰爭的陰云,已經沉沉地壓在了每一個人的頭頂。

“讓開!都讓開!軍情急報!”

一聲粗暴的呼喝自身后傳來,伴隨著急促的馬蹄聲和鞭子破空的脆響。人群一陣騷動,驚慌地向道路兩旁躲避。我被人流裹挾著,踉蹌著退到路邊的荒草叢里,險些摔倒。

幾匹快馬卷著煙塵疾馳而過,馬上的騎士穿著曹軍的號衣,滿面風塵,眼神銳利如鷹。馬蹄濺起的泥點甩了我一身。我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包裹,心臟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軍情急報……是前線?烏巢?還是別的什么地方?賈詡昨夜那句輕飄飄的“醉語臆斷”,真的能打消曹操陣營對“火燒烏巢”這個致命情報的重視嗎?如果他們信了,哪怕只是信了一分……歷史的車輪,會不會就此偏轉?

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交織在一起。我,一個來自未來的闖入者,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僅僅因為酒后失言,就可能攪動這即將決定天下歸屬的滔天巨浪?這念頭沉重得讓我幾乎喘不過氣。

日頭漸漸升高,驅散了清晨的寒意,卻曬得人頭暈眼花。腹中饑餓感越來越強烈,胃里空空如也,昨夜那點粟米粥早已消耗殆盡。我找了個遠離官道的土坡背陰處坐下,解開包裹。拿出荀彧給的黑麥餅,堅硬得像塊石頭,散發著粗糲的谷物氣息。我用力掰下一小塊,塞進嘴里,艱難地咀嚼著。粗糙的麥麩刮擦著喉嚨,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味道。這就是這個時代普通人的食物嗎?我艱難地咽下,又掰了一小塊。

水囊是空的。荀彧只給了干糧和錢,沒給水。喉嚨干得冒煙,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我環顧四周,遠處有條渾濁的小河溝,但看著那泛著可疑顏色的水面,實在不敢下口。

“小哥,一個人?”一個沙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我悚然一驚,猛地抬頭。一個同樣穿著破爛深衣的老者不知何時坐在了不遠處的土坎上,頭發花白,亂糟糟地挽著,臉上布滿溝壑般的皺紋,眼神渾濁,帶著一絲討好的笑意。他身邊放著一個破舊的包袱。

“嗯。”我含糊地應了一聲,下意識地將懷里的包裹抱得更緊,身體微微繃緊。在這亂世流民之中,任何靠近的陌生人都可能是威脅。

老者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戒備,自顧自地從懷里掏出半塊更黑更硬的餅子,費力地啃著。“看小哥的樣子,也是逃難的吧?唉,這世道……”他嘆了口氣,聲音里滿是疲憊和無奈,“聽說北邊袁本初的大軍快壓過來了,曹司空這邊……唉,誰知道呢。能跑就趕緊跑吧,離這潁川越遠越好。”

我沉默著,沒有接話。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老者啃完了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瞟向我手里的半塊麥餅和水囊(雖然是空的),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渴望。“小哥……有水嗎?老朽……實在渴得厲害。”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我也沒水了。”

老者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又堆起笑容:“沒水啊……那小哥,你這餅……能不能分老朽一小口?就一小口……老朽實在是……”他伸出枯瘦的手,指了指我手里的餅。

看著他枯槁的面容和乞求的眼神,我心中有些不忍。這亂世之中,誰都不容易。我掰下大約四分之一塊餅,遞了過去。

“多謝小哥!多謝小哥!”老者連聲道謝,幾乎是搶一般接過餅子,狼吞虎咽地塞進嘴里,噎得直翻白眼,卻還在拼命往下咽。

看著他這副模樣,我心中五味雜陳。這就是建安四年,這就是亂世流民的日常。我低頭看著自己手里剩下的餅,忽然覺得這粗糲苦澀的味道,也變得沉重起來。

“小哥,”老者好不容易咽下餅,喘了口氣,又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看你孤身一人,又不像本地人……是打算往哪去啊?”

我警惕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老者嘿嘿干笑了兩聲,露出一口黃牙:“老朽沒別的意思。就是……小哥要是沒個去處,不如跟著老朽?老朽知道一條小路,能繞過前面的關卡,直接插到許都那邊去!許都可是天子腳下,曹司空的大本營,總比這前線安穩些!”

許都?曹操的大本營?

我的心猛地一跳。這老者……是在試探我?還是……另有所圖?他怎么會知道小路?又為什么要告訴我?荀彧他們放我走,難道真的只是放我走?這老者會不會是他們派來的眼線?賈詡那張古井無波的臉再次浮現在眼前。

“不必了。”我冷冷地回絕,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我自有去處。”

老者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堆起更深的褶子:“小哥別急著走啊!你看這兵荒馬亂的,一個人多危險!老朽也是好心……”

我不再理會他,抱著包裹,轉身快步離開土坡,重新匯入官道上的人流。身后似乎還能感覺到那老者渾濁的目光黏在背上,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能信任何人。我告誡自己。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地方,任何一絲輕信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許都?天子腳下?曹操的大本營?那只會是更大的漩渦!

官道向前延伸,仿佛沒有盡頭。流民隊伍越來越長,拖沓而沉重。哭泣聲,咳嗽聲,牲畜的嘶鳴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末世流亡圖。我看到一個婦人抱著奄奄一息的孩子坐在路邊,眼神空洞;看到幾個半大的孩子為了爭搶一小塊發霉的餅渣扭打在一起;看到一具被草草掩埋的尸體,只露出一只枯瘦的腳……

這就是亂世。史書上冰冷的“十室九空”、“餓殍遍野”,此刻以最殘酷、最真實的方式鋪陳在我眼前。袖袋里的青銅酒樽,隔著粗糙的布料,依舊冰冷堅硬。建安五年……明年,就在明年,這片土地上將爆發一場決定性的戰役,會有更多的人死去,更多的家庭破碎。而我,一個意外的闖入者,袖中藏著“未來”的印記,卻只能像一粒塵埃,被這歷史的洪流裹挾著,茫然前行。

去哪里?活下去!無論如何,先活下去!

這個念頭從未如此清晰而強烈。我咬緊牙關,將剩下的黑麥餅小心地包好,塞進懷里。目光掃過官道旁那些同樣茫然無助的流民,最終落在遠處一個岔路口。一條更狹窄、更荒涼的小路,蜿蜒著通向未知的山野。

避開官道,避開人群,避開可能的眼線。去山里!去人跡罕至的地方!或許……能有一線生機。

我深吸一口氣,帶著滿身的塵土和深入骨髓的疲憊與警惕,抱著那點可憐的希望和沉甸甸的恐懼,偏離了官道,踏上了那條荒草叢生、前途未卜的小徑。身后的喧囂和煙塵漸漸遠去,只有袖中那枚刻著“建安五年”的青銅酒樽,在每一次腳步落下時,發出無聲而冰冷的叩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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