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6章 書坊論策難

暮春的雨總來得黏膩,像扯不斷的絲線,把京城的青石板路浸得發亮。楊雪瑩坐在馬車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的蘭草銀鐲,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平復。車窗外,“翰墨齋”的木質幌子在雨霧中輕輕搖晃,黑底金字被雨水打濕,暈出幾分朦朧的雅致——這是京城最有名的書坊,不僅藏著孤本善本,更常有文人雅士在此論政,連朝中官員都愛來這兒打探風聲。

“大小姐,到了。”青禾撩開車簾,遞進來一把油紙傘,傘面繡著細密的蘭草紋,是楊雪瑩平日里常用的那把。雨絲斜斜地飄進來,落在青禾的袖口,很快洇出一小片深色。“您當心些,地上滑,剛才我看見有個書生差點摔了。”

楊雪瑩點點頭,提著藕荷色裙擺下車。雨絲落在傘面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春蠶啃食桑葉。她抬頭望了眼翰墨齋的門楣,雕花的木梁上掛著兩盞羊角燈,燈芯被風吹得微微晃動,暖黃的光透過雨霧,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今日來書坊,是為了替父親尋一本《鹽鐵論》的孤本——昨夜父親提起,近來朝中熱議鹽鐵官營之事,余家借機煽動車戶鬧事,若能找到這本孤本,或許能從歷代政策中尋到應對之策。

剛踏上書坊的臺階,就聽見里面傳來激烈的爭論聲,夾雜著翻書的“嘩啦”聲,連雨打屋檐的聲音都蓋過了幾分。楊雪瑩推門進去,一股淡淡的墨香混著紙張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雨霧帶來的濕冷。書坊分上下兩層,下層擺滿了書架,書架間的過道狹窄,只能容兩人并行;上層是隔間,掛著青色的紗簾,隱約能看見里面坐著的人影。

爭論聲正是從上層傳來的。楊雪瑩放輕腳步,沿著木質樓梯往上走,樓梯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在喧鬧中顯得格外清晰。走到二樓轉角,她停下腳步,透過紗簾的縫隙往里看——里面坐著三個書生,都穿著青色長衫,袖口磨得有些發白,顯然是家境普通的寒門子弟。而他們對面,坐著一個穿著月白錦袍的少年,腰間系著玉帶,玉帶上掛著一枚羊脂玉佩,玉佩上雕著精致的龍紋——是翟翟的貼身侍衛,趙虎。

“鹽鐵官營本就是弊政!”一個戴方巾的書生拍著桌子,聲音因激動而發顫,手里的折扇都差點掉在地上,“去年江南鹽價暴漲,多少百姓吃不起鹽?還不是因為官府壟斷,鹽商勾結官員,層層加價!若能放開鹽鐵專營,讓民間自由買賣,百姓才能得實惠!”

趙虎冷笑一聲,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聲響,帶著幾分不耐煩:“哼,無知書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放開鹽鐵專營,只會讓豪強兼并,到時候鹽鐵價格被少數人操控,百姓只會更苦。再說,鹽鐵是國之重器,若落入私人手中,萬一有人借此謀反,誰來擔責?”

“你這是強詞奪理!”另一個書生站起身,指著趙虎的鼻子,氣得臉都紅了,“去年山東鐵戶起義,還不是因為官府壓榨太甚?若官府能體恤民情,少征賦稅,怎會有民變?依我看,不是鹽鐵官營不好,是當官的太貪!”

“放肆!”趙虎猛地拍案,茶盞被震得跳起來,濺出的茶水打濕了他的錦袍袖口,“你竟敢詆毀朝廷官員?信不信我把你抓起來,送到順天府去治罪!”

那書生被他嚇得后退一步,卻還是梗著脖子:“我說的是實話!難道只許你們當官的作惡,不許我們讀書人說句公道話?”

楊雪瑩站在簾外,眉頭微微蹙起。她知道,這些書生說的并非全無道理——去年江南鹽價暴漲之事,父親曾在朝堂上提及,請求皇上嚴查鹽商勾結官員之事,卻被余家以“維穩為重”駁回。而趙虎今日在此與書生爭論,顯然是受了翟翟的指使,故意煽動輿論,把鹽鐵官營的弊端歸咎于朝廷政策,而非余家的貪腐,好為余家日后廢除鹽鐵官營、壟斷鹽鐵生意鋪路。

“這位公子此言差矣。”楊雪瑩輕輕掀開紗簾,走了進去。藕荷色的裙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淡淡的蘭草香,讓喧鬧的隔間瞬間安靜下來。三個書生回頭看她,眼神里滿是驚訝——他們雖不認識楊雪瑩,卻能從她的衣著配飾看出,她出身名門望族;趙虎則是臉色一變,顯然沒料到會在這里遇到楊雪瑩。

“楊大小姐?”趙虎站起身,語氣里帶著幾分不自然,雙手不自覺地背在身后,像是在掩飾什么,“您怎么會在這里?”

楊雪瑩沒有理會他,而是轉向那三個書生,微微頷首,語氣溫和:“幾位公子方才的爭論,我在簾外聽了幾句。關于鹽鐵官營之事,公子們擔憂百姓疾苦,心懷天下,實在難得。只是有一點,公子們或許有所不知。”

她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漢書》,翻到《食貨志》那一頁,指尖落在“鹽鐵之利,二十倍于古。縣官用饒足,民不困乏”這句話上,聲音清晰而堅定:“漢武大帝推行鹽鐵官營,并非只為充盈國庫,更重要的是為了抵御匈奴,安定邊疆。當時若沒有鹽鐵之利,何來衛青、霍去病北擊匈奴,何來大漢四百年基業?可見鹽鐵官營本身并非弊政,關鍵在于執行之人是否清廉,是否能真正為百姓著想。”

戴方巾的書生愣了一下,隨即反駁:“可如今的官員,哪里還有清廉之人?余家把控鹽鐵司,去年江南鹽價暴漲,余家從中漁利數百萬兩,難道不是事實?”

“公子說得對。”楊雪瑩點點頭,沒有否認,反而坦然承認,“余家貪腐之事,朝野上下有目共睹。但這并非鹽鐵官營的錯,而是監管不力、奸人當道的結果。若因噎廢食,廢除鹽鐵官營,讓余家這樣的奸商壟斷鹽鐵生意,百姓只會更苦。就像當年秦朝,鹽鐵私營,豪強兼并,最終導致民不聊生,天下大亂。公子們難道想重蹈覆轍嗎?”

三個書生面面相覷,一時語塞。他們雖讀圣賢書,卻大多埋頭苦讀,對朝堂之事了解不深,只知道鹽鐵官營有弊端,卻從未想過廢除之后的后果。

趙虎見局勢不對,連忙插話:“楊大小姐此言偏頗。余家是皇親國戚,怎么會貪腐?不過是些別有用心之人造謠罷了。再說,就算余家有不妥之處,也輪不到外人置喙。楊大小姐身為相府千金,不在家繡花,反而來這里摻和朝堂之事,未免有失閨閣女子的本分吧?”

這話帶著明顯的嘲諷,暗指楊雪瑩不守婦道,干預朝政。三個書生也看向楊雪瑩,眼神里多了幾分探究——在他們看來,女子無才便是德,相府千金確實不該拋頭露面,議論國家大事。

楊雪瑩的臉色冷了下來,指尖攥緊了手中的《漢書》,書頁的邊緣被她捏得發皺。她抬眼看向趙虎,眼神里的寒意比窗外的雨絲還涼:“趙侍衛這話,我倒是不敢茍同。閨閣女子就不能關心天下大事嗎?古有衛夫人書法傳千古,謝道韞詠絮顯才華,難道她們都失了本分?再說,余家貪腐之事,并非造謠,而是有憑有據。去年江南鹽商的賬本,父親曾呈給皇上,只是被貴妃娘娘以‘證據不足’壓了下來。趙侍衛若是不信,不妨去順天府查一查,看看那些鹽商的賬本上,是不是都有余家的印記。”

趙虎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動了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知道,楊雪瑩說的是實話——去年江南鹽商的賬本,確實被順天府查抄過,上面有余家的印章,只是被翟翟和余家聯手壓了下去,銷毀了證據。楊雪瑩此刻提起此事,顯然是在警告他,別再在這里胡言亂語。

“你……你胡說!”趙虎強撐著反駁,聲音卻有些發顫,“那些賬本都是偽造的,是有人故意陷害余家!楊大小姐,你身為相府千金,竟敢造謠中傷皇親國戚,就不怕皇上怪罪嗎?”

“我是不是造謠,趙侍衛心里清楚。”楊雪瑩冷笑一聲,目光掃過趙虎的腰間,落在那枚龍紋玉佩上,“至于皇上怪罪……我相信皇上英明,不會被奸人蒙蔽。倒是趙侍衛,身為三皇子的貼身侍衛,不在府中保護三皇子,反而來這里煽動輿論,抹黑朝廷政策,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三皇子想借此謀逆呢。”

“你放肆!”趙虎氣得渾身發抖,手按在腰間的佩劍上,眼神里滿是兇光,“楊大小姐,你別太過分!信不信我……”

“你想怎么樣?”楊雪瑩往前一步,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在這里動手?還是把我抓起來送到順天府?趙侍衛不妨試試。翰墨齋是京城文人雅士聚集之地,今日之事若是傳出去,說三皇子的侍衛在書坊威脅相府千金,還想動手傷人,不知道皇上會怎么想,不知道朝野上下會怎么議論三皇子。”

趙虎的手僵在劍柄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知道,楊雪瑩說的是實話——若是今日在這里動了手,不僅會連累翟翟,還會讓余家的陰謀暴露。他只能咬著牙,松開手,恨恨地瞪了楊雪瑩一眼:“算你厲害!楊大小姐,我們走著瞧!”

說完,他轉身就走,腳步匆匆,差點撞在書架上,碰掉了幾本書,書頁散落在地上,像一地破碎的蝴蝶。

看著趙虎狼狽離去的背影,三個書生連忙圍上來,對著楊雪瑩拱手行禮:“多謝大小姐解圍!方才若非大小姐仗義執言,我們恐怕就要被那惡奴欺負了。”

“公子們不必多禮。”楊雪瑩扶起他們,語氣溫和下來,“只是今后議論朝政,還需謹慎。余家勢大,三皇子又護著他們,公子們若是再遇到今日之事,還是盡量避開為好,免得惹禍上身。”

“大小姐說得是。”戴方巾的書生點點頭,眼神里滿是感激,“只是大小姐,余家如此貪腐,三皇子又助紂為虐,難道就沒人能治得了他們嗎?長此以往,百姓只會越來越苦啊。”

楊雪瑩沉默了片刻,指尖輕輕拂過《漢書》的封面,語氣里帶著幾分沉重:“會有人治得了他們的。只要我們心懷正義,堅守本心,總有一天,真相會大白于天下,奸人會受到懲罰。”

她說這話時,心里想起了預知宬——想起昨夜小祿子說的,他在茶館待了半個時辰,凍得咳嗽不止,卻還堅持記下余家的陰謀;想起他遞來的油紙包,里面的字跡一筆一畫,清晰而認真。或許,像他這樣身處困境卻仍心懷正義的人,就是能治得了奸人的希望。

“對了,大小姐。”另一個書生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一本泛黃的書,遞給楊雪瑩,“您方才說要找《鹽鐵論》的孤本?我前幾日在翰墨齋的后院庫房里見過一本,只是那庫房平時鎖著,只有掌柜能進去。大小姐若是需要,我可以幫您問問掌柜。”

“真的嗎?”楊雪瑩眼前一亮,接過那本書,翻開一看,果然是《鹽鐵論》的孤本,書頁邊緣雖然有些磨損,卻保存完好,字跡清晰。“多謝公子!若是能拿到這本孤本,對父親應對朝中之事,定有很大幫助。”

“大小姐客氣了。”那書生笑了笑,“能為大小姐和楊丞相出一份力,是我們的榮幸。只是掌柜的脾氣有些古怪,不一定愿意把孤本借出去,大小姐還需多費些口舌。”

“無妨。”楊雪瑩點點頭,心里松了口氣——只要能找到孤本,就算多費些口舌也值得。她把書還給書生,“那就有勞公子幫我問問掌柜。我在這兒等您的消息。”

書生應了聲“好”,拿著書匆匆往后院走去。楊雪瑩則走到窗邊,推開窗戶,雨絲撲面而來,帶著幾分清涼。她望著窗外的雨景,心里忽然有些恍惚——不知道預知宬此刻在做什么?冷泉宮的炭火夠不夠用?他是不是還在咳嗽?

正想著,就聽見樓下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夾雜著青禾的聲音:“你是誰?不許進來!這是大小姐的隔間!”

楊雪瑩心里一緊,連忙轉身下樓。剛走到樓梯口,就看見一個穿著石青色常服的少年站在樓下,身形單薄,臉色蒼白,正是預知宬。他的頭發有些濕,顯然是冒雨來的,衣袍的下擺也被雨水打濕,緊緊貼在腿上,勾勒出瘦削的輪廓。他的手里拿著一把油紙傘,傘面是普通的黑色,沒有任何花紋,傘骨上還沾著幾滴雨水,像幾顆晶瑩的淚珠。

“四皇子殿下?”楊雪瑩愣住了,她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預知宬,“您怎么會來這里?”

預知宬抬起頭,看向她,眼底的神色有些復雜,像藏著雨霧,看不清情緒。他的嘴唇動了動,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幾分咳嗽后的疲憊:“我……我聽說你在這里,擔心你遇到麻煩,所以過來看看。”

楊雪瑩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想起昨夜小祿子說的,他凍得咳嗽不止,卻還想著她的安危;想起今日趙虎在這里威脅她,他竟然知道了,還冒雨趕來。一股暖意從心底升起,驅散了雨霧帶來的濕冷。

“我沒事。”她走下樓,走到他面前,下意識地想幫他拂去肩上的雨水,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轉而問道,“您怎么知道我在這里?還有,您的咳嗽好了嗎?昨夜……”

“我好多了。”預知宬打斷她的話,眼神有些閃躲,似乎不想讓她擔心,“昨夜喝了姜湯,已經不咳嗽了。至于你在這里的事,是小祿子聽青禾說的,他擔心你,讓我過來看看。”

楊雪瑩知道,他是在撒謊——小祿子是冷泉宮的太監,怎么會認識青禾?又怎么會知道她來翰墨齋?他一定是特意打聽的,還故意找了個借口,不想讓她知道他有多關心她。

“您不該來這里的。”楊雪瑩的語氣里帶著幾分嗔怪,卻又藏著幾分擔心,“余家和三皇子都盯著您,您若是在這里被他們看到,他們又會造謠您和我勾結,到時候……”

“我不怕。”預知宬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眼底的疲憊散去了些,多了幾分堅定,“只要能護著你,就算被他們造謠,就算惹上麻煩,我也不怕。”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石子,投進楊雪瑩的心湖,激起層層漣漪。她看著他蒼白的臉,看著他濕冷的衣袍,看著他眼底的堅定,心里忽然有些疼——他明明自己都身處困境,卻還想著護著她;明明自己都怕冷,卻還冒雨趕來;明明自己都被人欺負,卻還想著為她出頭。

“您真是……”楊雪瑩想說他傻,卻又說不出口,只能輕輕嘆了口氣,從青禾手里拿過自己的蘭草紋油紙傘,遞給預知宬,“這把傘您拿著,您的傘……好像不太結實。”

預知宬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黑傘,傘骨確實有些松動,是他前幾日從冷泉宮庫房里找出來的舊傘。他沒有接楊雪瑩的傘,反而把自己的黑傘遞過去:“還是你拿著吧。你的傘漂亮,適合你。我的傘雖然舊,卻還能遮雨。”

“您……”楊雪瑩還想說什么,就聽見后院傳來腳步聲,那個戴方巾的書生匆匆跑過來,手里拿著那本《鹽鐵論》的孤本,臉上滿是喜色:“大小姐!掌柜的同意把孤本借給您了!只是掌柜的說,這孤本太珍貴,需要您寫一張借條,還得用相府的印章做擔保。”

楊雪瑩接過孤本,心里一陣歡喜,連忙對書生道謝:“多謝公子!也多謝掌柜的通融!借條我這就寫,相府的印章我今日也帶來了,就在青禾那里。”

她疾轉身吩咐青禾取印章筆墨,待回首時,預知宬的位置已空無一物。心口猛地一緊,她三步并作兩步沖到門檻,只見雨幕如簾,那道石青色身影裹挾著潮濕的風,手中握著一物匆匆隱入霧靄,衣袂在雨絲中翻飛,恍若轉瞬即逝的驚鴻。

主站蜘蛛池模板: 温泉县| 化德县| 威信县| 舞钢市| 铜山县| 鸡东县| 桃源县| 安化县| 龙海市| 宁安市| 大连市| 将乐县| 昭平县| 沙洋县| 孝义市| 镇沅| 临洮县| 喜德县| 台中县| 崇州市| 汶川县| 巨野县| 姚安县| 景洪市| 红原县| 全椒县| 棋牌| 临潭县| 龙南县| 迁安市| 虞城县| 巢湖市| 吴旗县| 清远市| 宝应县| 汤原县| 百色市| 海阳市| 平塘县| 文化| 台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