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藍在風雪中寫下“此仇不報，唐藍枉生”的那一刻，遠在崇安的慕容煜辰猛地從榻上驚坐而起，喉頭一甜，差點嘔出一口血來。他沒吐，只是死死咬住下唇，指尖掐進掌心，疼得清醒了些。

那一瞬間，他仿佛看見了百里之外的雪地，看見一個少年跪在火光映紅的天地間，把劍插進雪里，磕下三個頭。那不是幻覺，而是某種說不清的共鳴——就像他丹田深處那道被封印的鎖鏈，突然被人從外面狠狠撞了一下。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五指微微發顫。煙霞抱樸訣在經脈里轉了一圈，剛到膻中穴就卡住，像被鐵箍勒住的溪流，憋得胸口發悶。他知道是誰下的禁制，也知道為什么。母親那一句“未成元嬰，不得破禁”像烙鐵燙在神識上，年年月月提醒他：你還太弱，撐不住那股力量。

可剛才那一震……是有人在替他撞鎖？

他閉眼，識海翻涌，忽然瞥見一角金光——一只虛影般的玄鳥在禁制內振翅，卻被無數銀絲纏住雙翼，動彈不得。那絲線，分明是母親用千機閣秘法織成的“縛神鎖”。

他睜開眼，天還沒亮，窗外竹影斑駁，風吹得沙沙響，像在催他做決定。

天剛蒙蒙亮，他就去了后園竹林。千君陵總愛在這兒擺弄他那副破棋盤，說是“觀天地氣機”，其實八成是在偷懶曬太陽。果然，老頭兒正翹著二郎腿躺在竹椅上，手里搖著把破蒲扇，腳邊還放著半壺沒喝完的桂花釀。

千君陵是千機閣二閣主，執掌機關推演與陣法破解，地位僅次于閣主千楚威與千書檸。他更是大齊天下第一宗九霄云廊七峰之一“玄冰峰”的峰主鶴辭道人，一手“星羅棋變”之術，曾以三枚棋子困住三位元嬰老怪七日七夜。世人皆知他懶散不羈，整日喝酒曬太陽，卻不知他一雙眼睛早已看穿山河走勢、命格輪轉。

少年時因夢見極北天池異象，受太微真人點拔，創下《逍遙功》如今他坐在這竹林深處，看似閑散，實則早已推演過慕容煜辰的命運軌跡——九死一生，卻有一線逆命之機。

“來了？”千君陵眼睛都沒睜，“夢見玄鳥了？”

慕容煜辰一愣：“您怎么知道？”

“廢話，昨夜北方煞氣沖天，連我家晾著的臘肉都抖三抖，你當真以為只是風大？”千君陵灌了口酒，一抹嘴，“唐家那小子立誓的時候，天地都震了一下。你體內那點封印，能不抖？”

慕容煜辰沉默。

“你媽封你，是怕你早夭。”千君陵收了笑，把蒲扇一扔，從袖里掏出三枚棋子，往石桌上一擺，“可封久了，反倒成了囚。護是護，囚也是囚。”

三枚棋子呈三角而立，黑子居中，白子在左，灰子在右。

“這是什么？”

“天地人。”千君陵敲了敲黑子，“你是人，你媽是天，你那點本相是地。天壓地，人夾中間，難受吧？”

慕容煜辰嘴角抽了抽：“您這說法，跟說書先生講因果報應似的。”

“嘿，還挺懂。”千君陵咧嘴一笑，忽然一掌拍在桌上，三枚棋子齊齊跳起，又落下時已成一線，“破局不在外力，而在你走不走得出這一步。青梧山有古陣師留下的‘照心碑’，能引鳳鳴山河，也能照見本心。你去一趟，若心夠誠，碑自會響。”

“徒步去？”

“坐靈舟去，碑都不帶你響。”千君陵翻白眼，“你當那是旅游？那是證道。路上摔幾跤，餓幾頓，被人打劫三次，才算入門。”

慕容煜辰忍不住笑出聲：“您這哪是點撥，簡直是詛咒。”

“我這是實話。”千君陵正色，“你從小錦衣玉食，爹是大司馬，爺是太宰，出門八抬大轎，打架有人擋刀。可你真以為這世道，靠家世就能走得遠？”

慕容煜辰沒說話。

“唐藍能負恨獨行，你憑什么不能負志遠赴？”千君陵盯著他，“你缺的不是天賦，是那股‘非去不可’的勁兒。”

這話像根針，扎進他心里。

當晚，他回房焚香沐浴，換上母親早年送他的素麻布衣，輕得像片云。他將素光劍收入須彌袋——那劍通體無鋒，劍身如秋水凝霜，是千機閣三大鎮閣之寶之一，唯有血脈純正、心性清明者方可持之。

傳說此劍能斬斷因果之線，亦能照見人心虛妄。母親千書檸本不愿交出，但昨夜她站在窗前，望著北方風雪，忽然輕嘆：“若他真要走，劍，也該還他了。”

他背起竹篋，里面只放了三樣東西：干糧水囊、霜華映月珠，還有本翻得卷邊的《山河行記》——那是他十歲時偷偷抄的江湖游記，字跡歪歪扭扭，批注里全是“此處必有秘寶”“此地美人應不少”。

他對著銅鏡看了眼自己，忽然笑了。劍眉星目是沒變，可這身打扮，活脫脫一個窮酸書生。要是讓韋信看見，怕是要笑出眼淚。

五更天，露水打濕了青石板。他正要從側門溜出府，忽聽身后一聲清喝：“站住！”

他腳步一頓，緩緩轉身。

晨霧中，五道身影立在回廊盡頭。姐姐慕容昱萱披著銀狐披風，發髻未梳，顯然是剛起身；母親千書檸一身素袍，眉心一點朱砂，目光冷峻如霜，手中竟還握著一柄未出鞘的短劍——那是千機閣主令，象征權柄與生死裁決；

堂兄慕容宇軒負手而立，腰間佩劍未出鞘，卻已有殺意流轉；堂姐慕容毓嘉提著一盞琉璃燈，燈火映著她眼角的淚痕；最小的堂弟慕容瑜晟則抱著一個紅漆食盒，凍得鼻尖通紅，卻倔強地不肯后退。

“你要走？”千書檸聲音很輕，卻壓得人喘不過氣。

“是。”他低頭，“去青梧山。”

“為破禁？”她問。

“為見自己。”他抬眼，“娘，我不是要違您心意，可若一輩子活在符咒之下，就算壽與山齊，也不過是個傀儡。”

千書檸閉了閉眼，指尖微顫。她知道那一夜他也感覺到了——唐藍立誓時的震動，不只是仇恨的回響，更是命運齒輪開始轉動的征兆。她封他，是怕他早夭，可若因此困住他的魂，反倒成了另一種殺戮。

“你可知青梧山路遠？”慕容昱萱上前一步，聲音微哽，“山中有瘴，嶺上多毒，前年一位元嬰真人誤入霧瘴谷，三天都沒走出來。”

“我知道。”他點頭。

“你可知唐藍已在北境掀起血雨？”慕容宇軒冷聲道，“他殺了一些郡城守將，焚了慕容別院，連三叔公派去的暗衛都被他一人斬盡。你此時出走，若遇他……必死無疑。”

“那又如何？”慕容煜辰忽然笑了，“他有恨，我有志。若命該絕于他劍下，也算因果相還。”

眾人皆默。

慕容瑜晟忽然沖上前，把食盒塞進他懷里：“娘親連夜熬的參湯，你……你路上喝。”

慕容煜辰心頭一熱，接過食盒，掀開蓋子，熱氣騰騰，醇香撲鼻。他低頭喝了一口，溫熱順著喉嚨滑下，像是自己母親多年未曾出口的柔軟。

“謝謝。”他輕聲道。

慕容毓嘉將一柄短匕塞進他袖中：“刃短，心長；鋒小，意銳。這是我從爺爺那里偷的‘斷機刃’，削鐵如泥，遇危時別猶豫。劍太長，有時候擋不住心口那一刀；匕首短，但捅得進命門。”

他看著她，鄭重頷首。

千書檸終于開口：“你走可以，但記住——若未達元嬰，不得強行破禁。否則，我不救你。”

“兒明白。”

她轉身欲走，卻又停下：“你爹若問起，就說我去閉關了。”

眾人皆知這是掩護——她是要替他擔責。

慕容宇軒忽然抽出佩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光，劍尖點地：“你若死在外頭，別怪我不認這個弟弟。”

“若我活著回來，”慕容煜辰微笑，“你得請我喝十年陳的桂花釀。”

“滾吧。”慕容宇軒別過臉，耳根卻紅了。

晨風拂過，眾人靜立如畫。

慕容煜辰忽然從竹篋中抽出一張紙，提筆蘸墨，在墻上疾書：

“《辭榮赴岑有感》

不向丹墀列玉簪，偏攜竹篋赴寒岑。

此身甘逐風波去，明月猶懸舊故林。”

筆落，他擲筆于地，轉身大步而去。

眾人望著他背影，無人阻攔。

走出十步，他忽又停下，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回頭輕輕一拋。玉佩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光，被慕容昱萱穩穩接住——那是他自幼佩戴的“玄鳥銜月佩”，象征嫡脈傳承。

“姐姐，替我保管。”他笑道，“等我回來取。”

她攥緊玉佩，淚水終于落下。

他再不回頭。

官道上晨霧未散，遠處傳來早行商隊的駝鈴聲。他腳步輕快，布鞋踩在青石上，發出“嗒、嗒”的輕響。風吹起他的衣角，像要托著他飛起來。

走到城南岔口，他停下，從竹篋里抽出《山河行記》，翻到最后一頁，掏出火折子。

書頁上寫著密密麻麻的批注：“蒼石郡必有寶藏”“青梧山下有絕世美人”“若遇白衣仙子，定要搭訕”。

他笑了下，點燃書角。

火苗竄起，一頁頁燒成灰，隨風飄散。

“以前是做夢。”他看著灰燼落地，“現在，該走路了。”

他繼續前行，日頭漸高，趕路的百姓陸續上道。有人看他孤身一人，背著竹筐，穿著樸素，還主動搭話：“小哥去哪？”

“青梧山。”

“喲，那可遠了，橫跨三州，少說三個月。”

“我知道。”

“沒人陪你？”

“不用。”

那人搖搖頭，嘀咕一句“作死的富家子”，走遠了。

他不惱，反而覺得輕松。沒有護衛，沒有暗樁，沒有父親的眼線，也沒有母親的符咒。他就這么走著，像一粒沙混進風里，誰也不會多看一眼。

正午時分，他在路邊茶攤買了碗素面，兩文錢，湯清面軟，撒了點蔥花，香得很。老板看他吃得香，笑著說：“后生，你這身板，走青梧山可得當心，前兩天還有山匪劫道。”

“謝謝。”他擦擦嘴，“我練過幾天拳腳。”

“哦？那可得小心唐藍，聽說那小子瘋了，提著把紅劍在北邊亂竄，見慕容家的人就殺。”

他手一頓，面湯差點灑出來。

“唐藍……真那么狠？”

“狠？那哪是狠，是瘋！他師父玉無極剛死，他就敢往寒川去，誰攔殺誰。”老板壓低聲音，“聽說他還發了誓，要讓慕容家血債血償。”

他沒再問，付了錢，起身離開。

走出十步，他停下，從竹篋底層摸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展開一看，是昨夜悄悄拓下的《煙霞抱樸訣》殘篇，母親藏在書房暗格里的。他沒學全，但記住了第一重口訣。

他把紙湊近嘴邊，輕輕吹了口氣。

火苗跳起，紙頁卷曲、焦黑，化作灰燼。

“你要報仇，我要破禁。”他望著北方風雪的方向，低聲道，“咱們，各走各的路。”

他繼續前行，腳步比之前更穩。

日頭西斜，官道盡頭，一座石碑靜靜立著，上書“虞州界”。

他踏上石碑底座，布鞋踩在“虞”字上，抬頭望向遠方。

山影連綿，云霧繚繞。

他從竹篋里取出水囊，喝了一口，忽然覺得肩上竹筐輕了不少。

風從背后吹來，帶著遠方的氣息。

他邁步，走下石碑，朝青梧山方向而去。

一只烏鴉從路邊枯樹飛起，翅膀撲棱，落下一根黑色羽毛，輕輕搭在他肩頭。

他沒有拂去，只是繼續前行，仿佛那羽翼，是命運悄然落在他肩上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