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敲過三更，老仆剛把慕容煜辰扶進(jìn)廂房，門還未合攏，一道素影便破窗而入，帶起一陣?yán)滹L(fēng)。

千書檸指尖夾著銀針，落地?zé)o聲。她目光掃過兒子滿身血污，眉頭一蹙，袖中暗器匣“咔”地彈開一道細(xì)縫，又緩緩合上。她沒有動殺招，而是快步上前，一把扯開他肩頭衣料，露出那道泛著青黑的刀傷。傷口邊緣已結(jié)薄霜，寒氣順著經(jīng)絡(luò)往里鉆，連床邊的銅爐都壓不住這陰勁。

“墨蓮寒煞。”她咬牙，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在嚼碎一顆冰珠，“他們還真敢動手。”

她取出三枚銀針，分別刺入慕容煜辰頸側(cè)、腕脈、足心，指尖輕捻，黑血順著針尾緩緩滲出。老仆站在一旁，手抖得連燈都拿不穩(wěn)。千書檸頭也不回：“去請大小姐，就說——家里有老鼠，該熏了。”

老仆一愣，隨即會意，連忙退下。

片刻后，慕容昱萱披著外袍趕來，發(fā)髻微亂，顯然是剛從夢中驚醒。她進(jìn)門便見母親正用一方玉盒盛接黑血，那血滴入盒中竟凝成冰粒，發(fā)出“叮”的一聲脆響。

“娘，這是……”她話未出口，千書檸抬手示意她噤聲。

“一個月前，你父親在城外與墨蓮衛(wèi)激戰(zhàn)，傷處也是這般青黑，手法如出一轍。”千書檸冷笑，“當(dāng)年抄了唐家九族，如今倒有人敢拿我兒試刀？”

慕容昱萱臉色微變：“可唐巖峰死后，這些人不該就此銷聲匿跡嗎？”

“銷聲匿跡？”千書檸冷哼一聲，“只要唐家還有一個人活著，斷頭的蛇也能反咬一口。你弟弟昨夜遇伏，三十名墨蓮衛(wèi)竟敢在昭國公府眼皮底下動手，若無背后撐腰，他們哪來的膽子？”

她指尖輕點(diǎn)玉盒，冰粒瞬間化作霧氣，消散于空中。

“更蹊蹺的是，他竟活了下來。”千書檸凝視著兒子蒼白的臉，“那枚玉符，我認(rèn)得——是忘川驛的信物。江湖上都說玉塵仙子從不插手世家紛爭，偏偏昨夜，她來了。”

慕容昱萱低聲問：“會不會是巧合？”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千書檸冷冷道，“她救他，要么是沖著慕容家來，要么……是沖著仇家去。”

她頓了頓，語氣稍緩：“但不管為何，這局棋已經(jīng)動了。咱們得提前落子。”

稍后，千書檸又道：“你說這小子也是，一天到晚不在家，天天跟著韋信出去鬼混。”

慕容昱萱趕緊勸道：“他從小就這樣，閑不住，十幾年不也這么過來的？好歹也算歷練歷練。”

“還不是你和你爹慣的。”千書檸搖頭，“詩寫得不錯，人怎么就改不了呢？前幾個月你舅舅請來的禮師銀青禾，還能勉強(qiáng)管住他，教了些規(guī)矩。誰知青禾突然有事走了，唉。”

慕容昱萱無奈地看了母親一眼——弟弟這般性子，還不都是因?yàn)槟看巫焐险f得嚴(yán)厲，真到懲處時卻只是說兩句便作罷？她見母親氣已消，便順勢聊起些京城趣事，轉(zhuǎn)移話題。

屋內(nèi)一時寂靜，唯有銅爐中炭火噼啪作響。

另一邊，慕容煜辰昏睡中只覺體內(nèi)如墜冰窟，又似烈火在經(jīng)脈中奔涌。他夢見斷柳巷的雨還在下，火把搖曳，刀光如雪。他拼命想拔劍，可素光劍卻重若千鈞，握不住，抬不起。

就在他即將被寒意吞噬之際，琴音悄然響起。

不是幻覺，也不是回憶。那旋律他認(rèn)得——《春風(fēng)化雪引》。前奏清冷，中段溫潤，尾音如溪流破冰，緩緩注入他四肢百骸。奇異的是，這琴音竟與他體內(nèi)某種力量產(chǎn)生共鳴，仿佛一把鑰匙，輕輕一轉(zhuǎn)，鎖芯“咔”地松了一道縫。

他猛地一顫，胸口一陣灼熱，似有團(tuán)火被點(diǎn)燃，又迅速被壓制。夢中，他隱約聽見一句口訣：“抱元守一，氣走周天，煙霞自生。”

再睜眼時，已是清晨。

他躺在床榻上，冷汗浸透里衣，掌心發(fā)燙，指尖竟凝聚了一絲微弱真氣，如螢火般一閃即逝。他試著運(yùn)轉(zhuǎn)《煙霞抱樸訣》，卻發(fā)現(xiàn)原本如鐵鏈封鎖的經(jīng)脈，竟有了一絲松動。

“封印……裂了？”他心頭一震，卻不敢聲張，只默默將手收回被下。

他記得母親說過，這封印一旦松動，輕則走火入魔，重則招來殺身之禍。可昨夜那琴音，分明不是巧合。難道……真是她？

他摸了摸懷中玉符，冰涼依舊，卻仿佛多了幾分溫度。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梁州蒼石郡。

一間破屋漏風(fēng)，屋頂塌了半邊，墻角堆著發(fā)霉的稻草。玉無極靠在土墻邊，臉色灰敗，嘴角還掛著血絲。昨夜與慕容清晏一戰(zhàn)，他雖未當(dāng)場殞命，但內(nèi)傷極重，五臟移位，連抬手都費(fèi)力。

唐藍(lán)跪在他面前，雙目通紅：“師父，我只想知道我是誰。我爹娘去了哪里？我為何被你帶走？他們?yōu)楹我獨(dú)⑽胰遥俊?

玉無極閉目不語。

唐藍(lán)猛地抽出腰間短刃，抵住自己咽喉：“您不說，我現(xiàn)在就死在您面前。活著不知自己是誰，不如早些解脫。”

玉無極猛然睜眼：“住手！”

“那您就說！”唐藍(lán)聲音嘶啞，“我受夠了像野狗一樣被人追殺！我受夠了連父母墳前都不能拜一拜！若您再隱瞞，我就去崇安城鬧個天翻地覆，哪怕死在慕容清晏劍下，我也要問個明白！”

玉無極望著他，良久，終于長嘆一聲：“罷了……是該告訴你了。”

他緩緩坐直，聲音低沉卻清晰：“三十多年前，尚無大齊。這片土地被北魏、南梁、西蜀、南越等國割據(jù)。北魏國主胡瀛殘暴統(tǒng)治，群臣自危，連年征伐西蜀與南梁，雖有所獲，卻耗盡國力。為支撐戰(zhàn)事，北魏加重賦稅徭役，推行嚴(yán)刑峻法，百姓動輒得咎，民怨沸騰，終致六鎮(zhèn)起義。

其間，徐偃崛起，集結(jié)江湖豪杰，順應(yīng)民心，組建海內(nèi)諸豪義軍。

你祖父唐永華，原是青龍門弟子，后投身義軍，戰(zhàn)功赫赫，率軍攻破北魏國都平安京，助徐氏建立大齊，受封椋國公，位列開國二公。

他在軍中組建墨蓮衛(wèi)，專司情報刺探、暗殺奇襲，戰(zhàn)力超群，忠心不二。成為國公后，他不忘舊門，扶持青龍門，使其躋身一流宗門，一度興旺繁盛。

但好景不長。大齊太祖天顯四年，椋國公與夏侯威率軍伐南梁，不足一年便覆滅其國。可誰知……”

唐藍(lán)瞳孔驟縮。

“你父親唐巖峰，人稱‘崇安小太歲’，年少輕狂，卻在南梁覆滅之際愛上了亡國公主羅瑋穎，二人私通，生下你。此事遭王商、陳獻(xiàn)等朝臣攻訐，誣陷椋國公通敵謀反。

天顯六年，椋國公府、常安侯府、義寧侯府、榮興侯府、宣平侯府盡數(shù)被抄斬，滿門覆滅。青龍門亦遭清洗，一夕覆亡。”

唐藍(lán)呼吸急促，雙手死死攥住刀柄。

“你父母逃出京城，靠墨蓮衛(wèi)與青龍門殘部庇護(hù)，隱姓埋名。可后來……他們的行蹤被青龍門叛徒出賣給了慕容清晏。一場大戰(zhàn)后，羅瑋穎被擄至崇安城囚禁。

你父親為救她，將你托付于我，獨(dú)自返京。兩個月后，崇安傳來消息——唐巖峰刺殺重臣王商，祭拜罪臣，伏誅。你母親羅瑋穎，也在崇安大街被處以火刑。”

唐藍(lán)渾身劇震，眼中血絲密布。

“你父親死于慕容清晏的流云歸墟劍法。”玉無極看著他，聲音沙啞，“而你，就是椋國公嫡孫，南梁亡國公主之子——唐藍(lán)。”

屋內(nèi)死寂。

唐藍(lán)跪在地上，手緩緩松開短刃，刀“當(dāng)啷”落地。他抬頭，眼神已不再是少年的迷茫，而是淬了寒鐵的狠厲。

“所以……我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墨蓮衛(wèi)和青龍門給的？”他低聲問。

玉無極閉目，不答。

唐藍(lán)緩緩站起，走到破窗前，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他忽然笑了，笑得極冷：“慕容清晏……千書檸……你們抄我九族，殺我父母，如今連我兒子都不放過？”

他轉(zhuǎn)身，盯著玉無極：“師父，您教我的斷月斬，是不是……真的能殺人？”

玉無極心頭一顫：“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唐藍(lán)嘴角揚(yáng)起，“我要讓他們知道——椋國公的孫子，還活著。”

他彎腰拾起短刃，輕輕抹去刃上灰塵，動作緩慢卻堅定。

“從今天起，我不再是您口中的‘小藍(lán)’。”他抬頭，眼神如刀，“我是唐藍(lán)，我要討債。”

玉無極望著他，忽然覺得這少年陌生得可怕。他想勸，卻張不開口。他知道，有些仇恨一旦揭開，便再也捂不住了。

他只喃喃道：“這天下……又要亂了。”

唐藍(lán)沒有回頭，將短刃別回腰間，大步走出破屋。風(fēng)卷起他衣角，吹散了屋內(nèi)最后一絲暖意。

而在崇安城，慕容煜辰正悄悄起身，試著運(yùn)轉(zhuǎn)真氣。他指尖微顫，一縷淡青色氣息在掌心流轉(zhuǎn)，雖弱，卻真實(shí)存在。

他低頭看向衣領(lǐng)內(nèi)側(cè)——那枚銀針還在，針尖朝外，像一枚沉默的誓言。

他輕輕撫過針身，低聲自語：“等我練成劍，第一件事……”

話未說完，門外傳來腳步聲。

他迅速躺回床上，閉眼裝睡。

門被推開，千書檸走了進(jìn)來，目光掃過他肩傷，又落在他微微發(fā)燙的額角。

她沒說話，只是從袖中取出一枚新玉符，輕輕放在他枕邊。

玉符正面刻著“千機(jī)”二字，背面紋路如蛛網(wǎng)密布，隱隱泛著金屬光澤。

她轉(zhuǎn)身離去，腳步輕得像怕驚醒一場夢。

慕容煜辰依舊閉眼，可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他知道，這場雨，還沒停。